那天晚上走绿道,走过南湖区“彩虹桥”时,老伴忽发感慨,要是从前,这么热的天,这桥上肯定会站满了乘凉的人。我点头称是。老伴又说,要不在这里站一会儿?我说,行!说话间,一股久违的凉爽扑面而来,恍惚间有一种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个夏夜的感觉。
记得我小的时候,夜晚乘凉大多是在桥上。在桥上乘凉,和在家门口前乘凉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对我来说,家门口乘凉,其实是无“凉”可乘。因为我家东边是一座十多米高的深宅大院,高墙挡着,夏天里根本无一丝风光临,乘凉全靠一把旧蒲扇。这还不说,因为我家靠近农村,夜里蚊子还特多。而去桥上乘凉就不同了,不但凉快且无蚊子。桥上人多热闹,一座桥就像一个长条形的林子,乘凉的人像鸟儿一样聚在在这里叽叽喳喳,发布着不同的叫声。
我乘凉的桥距我家二三十步远,叫“西木桥”,顾名思义是木头桥。大约在我七八岁时,那桥成了“危桥”,由政府出资拆了重造,新造的桥不再是木结构而是水泥桥了。桥虽然是水泥桥,但叫惯了,人们依然叫它“西木桥”。因为看惯了木桥,水泥桥刚建成,只觉得这桥面真宽啊。桥毛估估有两米宽,夏天在桥上乘凉时,最初,是各人带凳子或椅子(也有什么都不带的),后来不知是觉得拿着凳子、椅子上下桥不太方便还是炎炎夏夜里舍不得放弃这份清凉,有人干脆直接拿了席子铺在桥上,先纳凉后桥上过夜,一举两得。
不过,夏天的水泥桥面是很烫的,在铺席之前,必须用河水冲洗上几遍。冲水,又常常不能连着冲,要看着桥下有没有船经过,如果有船,最好停一下,毕竟桥面上的水淋着船上人也不好。当然,也会有人不顾及桥下的情况,水拎上来就冲。结果,遇上船上人被淋着了,脾气爆的,就是一场口舌之战,舌战的结果就是双方的父母倒霉,莫名其妙因子女的过错被陌生人没头没脑骂了个狗血喷头。
一般说,在桥上乘凉,桥中间风力最大最凉快,于是,有人为了争这“风水宝地”就和别人干起了架。记得有一次,俩个小伙伴为了争地扭在一起,旁人怎么劝都没用,要知道在桥上打架是很危险的,稍有不慎,会跌落河中。如果跌进水里,大家都会游水,还好说,要是下面正好过船,跌进船仓里,那就非死即伤了。那次,俩人像打了鸡血似地谁也不肯让谁。正在旁人无计可施之时,镇上一个叫“阿珏”的人路过,阿珏是装卸工,曾在一次打赌时挑过六百斤的重担,是全镇人都知道的“大力士”,只见他走到俩人跟前,一手抓住一个,轻轻一掰,俩人就分开了。阿珏对俩人说:“至于吗?不在中间乘凉会死吗?”俩打架的怵阿珏。一个说:“我不要这里了,留给你!”另一个说:“我也不要这里了!”结果渔翁得利,那晚,让后来者得了那块风水宝地。
那次在桥上争地盘,没有人跌落河里。但后来发生的事却让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夜,我和邻家的四毛在桥上过夜,四毛比我小三岁,像平常一样,我和别的同伴一起东拉西扯到半夜才睡。因为睡的迟了,我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我梦里突然听得“嘭”的一声闷响,我立即被惊醒,一看四毛的席子上没人了,我反应还算快,立即想到可能是四毛掉河里了。赶紧往桥下看,果然,四毛在黑黢黢的河水里扑腾,我立即下桥,把他从河里拉了上来。四毛其实是会游水的,只不过瞌匆懵懂落进水里吓懵了。那次四毛落水,我和他都后怕了,因为桥下停着一条三吨的水泥船,因为流水的关系,那船和岸平行,如果船和岸垂直,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这件事我俩本想瞒着双方父母的,但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天都没瞒到,四毛那个脾气暴躁的父亲就知道了,于是关起门,用杨树条将四毛的屁股抽得满是血条子。几十年后我和他在月河老街邂逅,在河边喝茶时,我说起这件事,问他还记不记得?他笑说,怎么不记得,一辈子都记得。我说,你爸现在怎么样?他说,死了,大前年死的。死时,他跟我说,那次你落水,爹不该把你打得太狠,爹对不住你。
四毛的落水教训,自然引起了好多乘凉人的重视。为了防止自己落水,一些在桥上过夜的人,开始在两条横栏之间绑上一根竹竿,这样即使在睡梦中往桥边滚去,也不至于落水。只是加也好不加也罢,都与我无关了,因为我父母给我下了死命令,以后在桥上乘凉可以,但决不能过夜。而我也不想忤逆,因为我知道自己睡相很差,若再在桥上睡,难免有一天步了四毛的后尘,至于能不能像他那么幸运就不敢说了。
不过,夏天的桥上,热闹是热闹,但也并不是夜夜都是满员的。如果遇上镇上的学校操场放电影,那么整座桥上就会显得空荡荡的。不到电影散场,桥上一般是不会有人的,偶尔有几个也是耳朵不灵,眼睛糊涂的人。这些人应该也喜欢看电影,可生理上的原因,使他们不能如愿以偿。然而,到了第二天的夜里,桥上就沸反盈天了。有的席席而坐,有的靠着栏杆站着,一堆堆,一丛丛聊着昨天刚看过的电影。在这时,几乎所有看过电影的人都是评论家,都能说上几句。
在桥上除了聊电影的话题外,在那个特殊年代里,还有一个话题几乎是天天聊。比如,谁家今天被赶出了门,只能宿在廊屋下过夜,谁家今天被抄家了,抄出了好多衣服和金器,谁家的老公今天被批斗时,吓得把屎尿都拉到了裤子上,等等,这些新闻几乎天天有且常聊常新。这时的桥上,就是一个新闻集散地了。我父母亲胆小,我去桥上乘凉,千叮咛万嘱咐,听听可以,千万不要插嘴。还举出某某某就是因为人多的地方多嘴,有人把他说的话记下了告了密,第二天就上了“司令台”(批斗台)挨批斗了。我谨记父母的话,只带耳朵不带嘴。
在我大约十二三岁的时候,夏天的晚上,我开始少往桥上乘凉了。因为其时,我已经迷上了读书,已经不太愿意轧闹猛了。我情愿待在家里,拿着一把蒲扇,看刚淘来的书,那怕汗流浃背也不在乎。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我初中毕业下乡,我上来读书,我工作分配,终于有一天我从嘉兴回老家,也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吃晚饭时,我忽然心血来潮,对父亲说,今夜我们去桥上乘凉吧!父亲看了看我说,现在桥上很少有人乘凉了。我说,为什么?父亲说,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电风扇,在家里吹吹电风扇,看看电视,谁还愿意去桥上?父亲的话让我将信将疑,吃过晚饭,等天暗了下来,我独自一人去了桥上。
果真如父亲所说,桥上只有零零散散七八个人,且他们也不是专门纳凉,几个是在桥上钓鱼,几个是充作看客。我独自在桥上看这些人钓了一会儿鱼,颇觉无趣,于是就回家了。都说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桥上乘凉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像是一次宴席,最盛时,简直是人满为患,可现在只过去了十来年,这“宴席”就散了,散的让人唏嘘不已!
老伴在耳边轻轻说,差不多了,回家吧,反正家里有空调也不热。老伴的话将我从回忆里拉回,我点点头,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