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父亲有一个朋友叫“琴书”,源于一台收音机。
是特殊年代的某一天,父亲突然捧回一个用围身包着的东西。我问父亲,这是什么?父亲把东西放到桌子上喜洋洋说,你自己看。我把围身拿开,就“哇”地叫了起来:收音机!是的,是收音机!我惊喜至极,要知道在当年,这玩意绝对是个稀罕物啊!我问父亲,哪来的?父亲说,是请人帮忙组装的。我说,谁?父亲说,他以后来我家,你就叫他“琴书叔叔”吧。
琴书叔叔的长相跟他名字一样秀气,身高一米六几,清爽的国字脸,唇上和下巴有一些稀疏的胡子,但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下巴也有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琴书叔叔的喉头有点哑,说话轻声细语。听父亲说,他不是本镇人,老家是现在名闻遐迩的古镇西塘。妻子在前几年去世,有一个养女,已经出嫁。他是镇食品站(肉店)的会计。
琴书叔叔第一次来我家,是在一个傍晚。坐下后,问我父亲,收音机的收听效果怎么样?父亲说,很好。琴书叔叔转身问站在一旁的我,几岁了?我说,十一,读三年级。他又问,喜欢什么?我想说,喜欢钓鱼,但觉得不妥,灵机一动,说,喜欢无线电。他惊喜了,真的?又说,你要是喜欢,下次我给你带几本“无线电”杂志过来。这下轮到我惊喜了,我说,真的?他点点头,当然。
琴书叔叔没有食言,第二次登门,他就提着一袋沉甸甸的东西来我家了。那袋里装着二十几本“无线电”杂志。我立即迫不及待地一本本翻看起来。琴书叔叔提醒我,那里面有一个栏目 ,是专门针对初学无线电的爱好者,每期一栏,你可以从那里学起。我连忙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答应。那一夜,我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见自己成了无线电专家,装配了好多好多的矿石机、收音机,送给和我一起玩的小伙伴们。
所谓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没多久我就对《无线电》杂志里出现的一个个名词和一个个公式望而却步了。想想也是,一个小学生,连物理是什么都不知道,如何去学习高深的无线电知识?但这些“无线电”杂志是我最早认识的杂志模样,故我又不舍得马上归还给琴书叔叔。好在他也没要。只是后来有一件事实证明,我当时的想法是不完全正确的,因为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就是从小学二年级起自学无线电,先是组装矿石机,后来组装收音机、半导体等。他的电学、物理学,都靠自学而成。而我恰恰缺少同学百折不挠持之以恒的精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怎么能学会一门复杂的手艺呢?我的无能,琴书叔叔大概也看在眼里,因此,后来他再没有问过我无线电学的怎么样了之类的话。
无线电是没法学了,但琴书叔叔组装的收音机我还是很喜欢的。只要在家,有事没事我都喜欢打开收音机,听里面的新闻和样板戏。对此,母亲不以为然,说,你开轻一点,自己能听见就行了。我说,为什么,你不想听?母亲说,你开轻点,我也听得到。说实在的,我对母亲的劝导很不理解。后来才知道,那时,有收音机的人家少之又少,故谁家有收音机就常常会引起别人的关注,因为这玩意,有些脑洞大开的人就会联想到别处:这家人家是不是在收听敌台?母亲怕惹事,才那样提醒。
母亲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不久,教我们算术课的齐老师的遭遇就是一例。一次中午,我走过教师办公室。齐老师的办公桌靠近门口,只见他在桌前正摆弄着什么?我好奇,刚要问,他手里的东西发出了声音。我进去问他,这是不是收音机?他说,是的。也叫“矿石机” ,是一种最简易的收音机。我佩服极了,说这是你自己装的?他笑笑,这不难的,只要稍稍学习,都会装。但谁能想到,没过一个月,他就被打倒了,罪名是“收听敌台”。“矿石机”居然能收听敌台?这让我惊吓不小,回家我问父亲,我家的收音机能不能收听敌台?父亲说,你疯了,怎么能收听敌台呢,那是要被抓起来坐牢的!我说,你只要告诉我,能不能?父亲说,当然不能,你没听琴书叔叔说过,我家的收音机只有中波,没有短波吗?可我依然将信将疑,毕竟父亲做糕点行,无线电,他懂什么?我期待琴书叔叔上门,再问个明白。
然而,琴书叔叔过了好多天都没有来!一次吃晚饭时,我问起了这事,父亲说,琴书这些天正在公社里参加学习班。我当时虽然年幼,但知道和那玩意沾边,最后都没有好果子吃。我问父亲,琴书叔叔为什么要参加学习班?父亲说,为什么?说他是历史反革命份子。我说,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父亲说,是最近定的。我打破沙锅问到底,说,你怎么知道?父亲说,是公社里那个烧饭的白和尚来店里买早点时说的。烧饭的白和尚,我知道,是一个一团和气的老实人,白净皮肤,高高大大,他最早是镇上杨王庙里的和尚,解放后,因家里没有亲人了,就留在公社里烧饭。因为琴书叔叔成了反革命,我对父亲说,以后不能再让他来我家了。父亲白了我一眼,你个小人家家懂什么?!
我不希望琴书叔叔来我家,可他却偏偏来了,也是一个晚上,天已经全黑了,我们正在灯下聊天,没关门,有人闯了进来,我一看是琴书叔叔,只见他原本梳得很光滑的头发乱糟糟的。他没有像往日那样拘谨,进来就问我父亲,有没有吃的?父亲忙说,有有,只是菜只有几片大头菜了。于是,父亲把第二天早上要烧泡粥的剩饭都拿了出来,又拿出了半碗大头菜。琴书叔叔大概是饿极了,满满一碗饭没多少功夫就下了肚。我父亲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摇摇头,不说了。又说,老谢,我现在是反革命了,以后不能来你家了。我父亲脾气倔,说,我怕什么?你要来尽管来!然而琴书叔叔一言九鼎,他怕连累我家,之后再没有登我家的门。而我又一次见到他时,他是以另一种“身份”进入我的眼帘!
我当时已读小学四年级,说是读书,其实根本没有读书的样,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这天上午,我没去学校,在家门口的收购站前钓鱼。那天河里的浮头鱼特别多,只钓了半个多钟头,我的铅桶里就有了十来条一指粗的彩条鱼了。就想,再钓一二十条,中午就可以吃油炸爆鱼了。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这边河里有一个死人!”我抬头一看,声音来自河的斜对岸。那时,那里还不是现在的菜场,而是一片坟地,沿着河弯边都是厚密的羊头草。只见一个人手里握着鱼叉,向着对岸挥手呼喊。我知道有热闹看看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桶和钓竿往收购站里一丢,直奔河对岸。
别看河对岸直线距离不过一百多米,但真要赶到那儿,必须穿过整个镇子,走过一座桥才行。当我赶到出事地点时,河边已经围了二三十个人了。此时,尸体已经被好心人弄上了岸,停放在岸边的一块荒地上。我如泥鳅一般挤进人群。只见死者上身穿着一件白汗衫,下面是一条黑布短裤,双脚赤裸着。大概是被水浸泡的缘故,整个身体显得涨鼓鼓的,当我将目光落在那张被水浸得有点虚胖的脸上时,觉得似曾相识,突然,我浑身一阵发颤,这不就是琴书叔叔吗?对!没错,看那颗黑痣!
事后才知道琴书叔叔是“畏罪自杀”,罪名是“台湾特务”,收听“敌台”。据说,他的上线就是公社里那个烧饭的白和尚(白和尚后来的结局如何,不详)。那次,我亲眼看到了武装部的人用小刀划开了他身上的白汗衫,只见胸口上留着一条条鞭印(估计是赤着膊挨的鞭打)。琴书叔叔的后事如何处理有二种说法。一种说,火化后骨灰直接当作垃圾处理了,另一种说,是被他已经出嫁的养女带走了。
七六年我从学校回来过第一个暑假。家里刚简单地翻修了房子。母亲问我,你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书是不是该理理了?当我整理书籍时,我看到了那二十几本《无线电》杂志,积满灰尘躺在搁板上时,不由地又想起了琴书叔叔。可惜这些杂志不能物归原主了!犹豫片刻,我将杂志和一些不需要的旧书扎成一捆,当天下午即送到了离家不远的收购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