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位

说起来，我这次去景秀小区并不是采访而是去了解情况。

那天晚上，华克明约我在隋唐茶楼喝茶，我先到，他后来。落座后，我随口问他，车停在哪里？他说，哪里？当然停茶楼门前了。我一愣，门前能停车？他说，怎么不能？再停十几辆都停的下。我戏言，你说的是停电瓶车吧？那倒有可能。他说，本来就是电瓶车嘛。这下我真的惊讶了，因为前一段时间，在电话里听他牢骚，说现在生意难做，难不成他把他那辆宝贝“皇冠”卖了？

我说，你说是开电瓶车过来，那你的皇冠呢？他说，在家里啊。我又玩笑，怎么它也坐月子？他也笑，瞧瞧，这文化人说话就是幽默。不过，你这比喻也像，那车子真的已经有一个多月不挪窝了。我说，为什么？他说，动了，夜里回家就没地方停了，干脆，省点油，买了辆电瓶车开开，也蛮好。我说，你们景秀小区停车位这么紧张？不对啊，我以前去过你那儿，停车位很多的呀？他说，你说的是啥时候了？是十多年前，现在十家里七家都有一辆或两辆车了，还能比吗？。我不吱声了。是啊，十多年，世界该发生多大的变化啊！

那天说到景秀小区停车位紧张时，我随便说了一句，我说，就没有办法再增加一些停车位？华克明说，办法当然有，只是没法落实呀。我说，什么意思？能不能说的具体点？他说，比如，我们小区的“百花园”，在两幢楼之间，要是把那地改造了，至少可以增加几十个停车位。我说，那为什么不改造呢？他嘴一撇，你以为那么容易？这里面牵涉到老领导的脸面和新领导的升迁。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你我今晚出来是喝茶，不谈这些糟心烂事。

因为话题是在说到“百花园”时刹住的，所以，今天来景秀小区，我想先看看百花园到底咋样了？

说到景秀小区的百花园，我不算太陌生。它就在华克明家的楼下。十多年前，华克明庆祝乔迁之喜，邀我去他家玩。说心里话，对他的新居，我实在不敢恭维，大小也是个老板了，还住五孔板楼房，有什么可炫耀的？华克明似乎知道我心里想什么，说，我知道你不以为然，但我这里除了购物去医院方便，关键是我这里还有一个漂亮的后花园呀！后花园？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说，不信，是吧？说着一把移开了北窗，你往下看。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往下看，原来楼下不是停车场，而是一个种满了花花草草的园子。因为时令春天，园子里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儿，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恍惚间，让人误以为自己进入了一个百花园。我不由地赞美，这花圃不错，像一个百花园。华克明说，还是文化人跟我们主任所见略同，这园子的名就叫“百花园”，我说，是吗？你主任叫什么？他故意卖关子，说，我们小区主任是一个女的。我说，女的？他说，是女的，不过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太太，你不用惦记。我说，我惦记什么了？是不是你惦记过人家？

平心而论，那个百花园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记得那次回家，我即兴写了一篇散文，投给了市晚报，发表了，拿回来二百元稿费。今天来景秀小区，是带着目的来的，故这“百花园”是非看不可的。

凭着记忆，我先找到了华克明住的那幢楼。来之前，本想跟他通个电话，但又想，不妥，他是老板，忙人，为这事，找他，没必要。故我直接来到了他家楼的背面。

妈呀！这还是昔日的百花园吗？一方一方的栅栏里，到处长着一从丛野草，偶尔有几棵“花卉”，从它的根部和泥块就可以判断出这是被主人弃养的花草，有些地方被勤劳的业主们开辟成了菜地，种上了青菜，种上了小葱。虽说也是春季，但曾经开满花朵放出芬芳的广月兰，也是一副死气沉沉，蔫头耷脑的样子。靠近园子的边上，放着一溜七八个大大小小的白色泡沫箱，里面除了干巴巴的泥块和一些生命力顽强的杂草外，什么也没有。这还是当年的百花园吗？简直是“百草园”，不，“杂草园”！

在“百花园”我没有多停留，就直接去了社区主任办公室。来前，我打听过了，景秀小区的社区主任姓梅，叫梅莹。

梅主任的办公室在二楼，我进去的时她正在打电话，当她打完电话抬起头时，我不由地暗暗惊讶，这么年轻？看上去最多二十五六岁年纪，由此想，这女人以后在官场上必然前途无量前程似锦。当然，这些都是一瞬间的事。我主动说，我想找你们的主任。她说，我就是，有事请说吧。我也不忸怩，先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就直接说，我想了解一下你们小区的停车位情况。我这么一说，她的脸刷地沉了下来，说，你说这个呀，我们小区的停车位现在确实很紧张，有些车主回来迟，已经到了没地方停车的地步。我说，那有没有想过要增加一些车位？她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俗话说，巧妇难无米之炊，没有土地，从哪儿搞车位。我单刀直入，你们的百花园不是很好的车位吗？一听我说这个，她的脸色更加暗了，说我们不谈这个好吗？我说，为什么不能谈？她说，你哪里了解我们小区领导的苦衷。我说，是不是有苦衷难以启齿？她说，实话告诉你吧，这百花园是老主任汪静娟搞起来的，我们怎么能轻易否定它呢？我说，你们没有否定，可也没有肯定啊，你没看见你们的百花园还像百花园吗？她说，你去看过了？我点点头。她叹了口气，这事不谈了，如果你真的想了解，你还是直接去跟老主任谈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显然已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我说，那你能不能把你们老主任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她迟疑了一下，说，这个还真不行，老主任已经退休多年了，因此，严格来说，她的电话号码已经是属于个人隐私了，我不能不经过她的同意就随随便便给一个陌生人。话说的滴水不漏，我无法反驳，我知道这里不欢迎我，只得起身告辞。

没有要到汪静娟的电话号码，也就无法进行下一步的调查，我不由地有点沮丧。

其实，我和汪静娟并不是不认识。准确地说，我和她曾经还是一个公司的员工。不过，那时，她是公司的工会副主席，而我还只是化验室的一个小小化验员。因此我俩之间没有过任何交集。只是当年有一点我不明白，我进公司时，她就是工会副主席了，可直到她离开公司还是原来的头衔。有人说，这是她的性格使然，太倔太强势，公司领导看不惯。平心而论，对这种说法，我还是认同的，因为她没到退休年龄，就调到了新建的景秀小区，只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就把小区打造成了全省的先进文明小区，她本人还二次去北京开过会，其中一次还是以“五一”劳动勋章获得者的身份。她身上肯定有好多故事，也许我将来的小说素材里用得上她。

可是现在我无法联系上她！

突然，我想到了华克明，对呀，何不问问这家伙，他和汪是一个小区的，即使没有汪静娟的电话号码，她住在哪儿他应该知道吧？

华克明听说我要汪静娟的电话，稍稍吃惊，说你要她的电话干什么？我不瞒他，说了原因。他说，行，冲着你这份爱管闲事的痴心，我告诉你，不过，我没有她的电话号码，我要一个老太太的号码干什么？但她住在哪个位置我知道。你仔细听记住了，我不会说第二遍的。

这家伙就是这德行，干了好事还让人生恨！我想。

汪老主任的家在A座B区四楼朝东。来到四楼，我又回忆了走过的楼层，不会错，是四楼，就立即摁了门铃，门铃没响，于是，我只得敲门。门里立即有人问，谁呀？我说，汪主任你好！门里说，你找主任？我现在已经不是主任了，找主任，你应该去社区里找。我说，我就是找你，我说了自己的市报记者身份。她马上说，是市报的记者啊，有什么事吗？我说我能不能进去谈？她说，行！

门开了。

进了她家的客厅，怕耽搁她，我直接说明了来意。她沉默了好一会，我正后悔自己说话太直接了，她开口了，说，其实，你说的情况，我也看到了，可我能做什么呢？我已经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七八年了，我要是再指手画脚，那年轻人会怎么想呢？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养好自己的身体，多享受几天国家给我的福利，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我想说，可年轻人不这样想啊？又觉得年轻人不这样想，那是年轻人的事，和眼前的老人有什么关系？于是说，老主任，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她打断我，笑着说，好了，我们没有必要讨论这个问题了，你要是没有别的事，那我可要下逐客令了，说着，看着我，突然峰回路转，说，我好像见过你。一听她这样说，我忙说，我们当然都见过，因为我和您还做过三年同事哩。她惊喜道，你也是民丰塑料厂的？那你…我忙解释，以前是，你走后第二年，市报不是招记者吗？我报名了，考上了。因为彼此曾经在同一个食堂里吃过饭，关系就不再那么僵硬了。

汪静娟告诉我，其实，百花园改停车位，对我来说，我是一点意见都不会有的，毕竟，小区里这些年小车越来越多，你总要让它们有个窝待吧，可你不知是不是看到了，现在的百花园成了什么样子，那还是百花园吗？活脱脱就是一个杂草园嘛。你们小区的新领导班子不能这样对待老领导班子留给你们的财富吧？在百花园没有改为停车位之前，它就应该像个百花园嘛！这是小区的脸面，也是你们领导的脸面。她顿了顿，说，所以在这件事上，我早想好了，不发表任何意见，由他们如何处理！

我终于明白了问题的症结在何处了：老太太这是心口堵着一口气啊！

情况大致了解了，我觉得应该知趣，就告辞了。汪静娟说，那我就不留你了，我也要马上去学校接我的重孙子中午放学了。

我是记者，闲时也喜欢编几篇小说，一是爱好，二是也可赚几个零花钱。停车位的事，让我觉得这也许是个不错的小说题材。基于这个原因，我才放着休息日不休息，赶去了解情况，目的就想让自己写出的小说，不至于让人感觉是胡编乱造，今天半天下来，虽说没有全功，但收获还是有的，因为我了解了景秀小区的停车位为什么迟迟不能启动扩增的原因。如果我想让它铺排成一篇小说，那么开头部分甚至发展部分都可以说有了，现在关键是结尾部分，且这是最重要的部分，因为没有结尾，这停车位依然是一句空话。可这结尾我是无法左右无能为力的。怎么办？我只能等，只能静观其变。

如此一等，又是半年多。

这天，我正在家里赶一篇新闻稿，因为主编吩咐过这稿子在头版上要占大半个版面，故写稿时我特别卖力，但正因为卖力，也弄得我头昏脑胀，于是，想歇一会儿，就随手抓起了放在桌旁的一张市晚报，拿时还想，今天的晚报来的有点早啊？一看日期，原来是昨天的。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突然，第二版的标题吸引住了我，那标题是：

省级先进社区风光不再，

业主争抢车位同入医院。

说是本市运河湾某小区俩业主某夜为了争一停车位，大打出手，结果双双入院治疗。我略略读了一遍，就明白这里说的小区肯定是指景秀小区了。因为运河湾获得省级文明社区的只有景秀小区，那份荣誉还是在汪静娟当主任时获得的。对此，当年在市报上还用整个篇幅予以报道过。这几年，景秀小区确实今不如昔了。为停车位的事，业主间产生矛盾，一点都不新鲜很正常，但业主间会演绎到拳脚相加，这倒出乎我的意料的。出于职业习惯，我觉得这事必须弄个明白，因为这报道写的太简约了，简约到令人感觉像是一篇糊涂账。

我立即打了华克明的电话。开门见山问争抢车位到底是怎么回事？华克明说，你是说昨天晚报的那篇报道吧？我说你们记者就是会添油加醋，不就是俩个人互相推搡了几下，同时摔倒了么，一个说自己受伤了，另一个也说自己受伤了，于是，都去了医院，结果，都是擦破点皮，贴了一张创口贴就都回来了。可报道说双双入院，看起来像是俩人同时住院了，当然，双双入院也没错，毕竟都去了医院，这就是你们当记者的笔头功夫的厉害之处了。

我说，你少给我阴阳怪气的，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华克明把知道的情况跟我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原来，姓张的业主回来时已经九点多了，一看没有停车位了，就把车子停在李家的车库前，这时，姓李的车子回来了，见状要姓张的把车子开走，但姓张的不肯，说凭什么，这是公用停车位，我为什么不能停？姓李的说，你没看见你这样停，堵住了我家的车库了吗？

二人先是口舌之争 ，最后发展到了动脚动手。因为是晚上九点多，好多人还没睡，听见声音，都跑了出来，有的劝架，有的想看热闹，小区保安来了，也劝，但也没用，无奈只得打了110，惊动了警察，才算了事。

听华克明说完，我说，看来你们小区的停车位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华克明说，话是这么说，但怎么解决？我说，还是你家楼下的百花园啊！华克明说，要是这么容易解决，早解决了。我说，你们社区的主任对此事就没有一点说法？华克明说，你是说那个姓林的小姑娘？她调走三个多月了！我说，为什么？华克明说，这谁知道呢？反正她调到了别的社区，据说是当了副职。从正职变成副职，不是平调更不是升调，这种异地为官，让我有了自己的想法。但面对华克明这个快嘴，我是不会说的。

在大学里上新闻课时老师说，新闻是一件速朽的事业，一点不假，运河湾的争抢车位一事没过几天就烟消云散了，因为后来我又打过华克明的电话，他说，这件事早就过去了，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被老同学怼，说实在的，一时心里是很不爽的，但事后想想 ，可不是嘛，我又不是景秀小区的业主，他们小区停车位多寡，跟我有什么狗屁关系？！

时间一晃又过去将近半年了，这天妻子超市里上晚班，我吃过饭后没事，正打算去走绿道。手机响，是华克明打来的，问我有没有空？我说，怎么啦？他说，有空的话，晚上一起喝茶，好久没喝茶了。我说，有空，什么地方？他说 ，老地方。

我到隋唐茶楼时，华克明还没到，我心里骂了一句，这家伙说是同时出发，他的家比我近，居然又比我迟到！我选了6号包厢，对随我而来的漂亮茶楼小姐说，等会有个姓华的来，你让他直接来这里。小姐答应后离去了。我独自点了一支烟，刚抽了几口，华克明就到了，一进门就怨气十足，说这路天天修天天修，不修路会死人啊！我说，怎么啦，牢骚满腹？他说，你说，去年刚修过的的路，这几天又挖开了，又不能通行了。我一听是这个，就说，他挖路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开个小毛驴，哪儿不好走？华克明说，谁说我开小毛驴了，我是开我的“皇冠”过来的。我惊讶，你开的是皇冠，你不怕回去晚了，没有停车位了？华克明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早就翻篇了。我打趣，怎么老天爷给你们小区下停车位了？他说，老天爷才不会管这些屁事呢，是我们小区增加了停车位。我立即反应过来，是不是那个百花园被平了？华克明点点头。我说，怎么回事，仔细说说。华克明说，你能不能让我坐下喘口气行不行？

于是，我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三个月前，曾经的省级文明小区发生了这样一件事。那晚，不知为什么，八点刚过，小区的停车位就满了，一些迟回家的车主只得把车停在大门口的两侧，先是出口处，出口处停满了，又停进口处。不一会儿，进口处也停满了。（不排除有些车主为了发泄心中的怒气，故意停在大门口。）当时，看热闹的人很多，有些明理的人说，这样停，要是小区里有人家失火，消防车就进不来了，会出大事的。结果，一语成谶，消防车没有来，却招来了救护车。救护车上的人一看这情形，赶紧下车，说，这怎么行，我们车子进不去，会出人命的！有人对门卫里的保安说，你们这儿应该有车主的电话，打电话叫他们把车子开走！有的说，打什么呀，这样一辆辆打，黄花菜都凉了，再说，有的人还不一定肯来开车。有人说，哪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救护车进不去吧？

正在人们七嘴八舌之际，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出现了，她看到了救护车，说，来了，怎么还不进去？我妈还不省人事着！有人认出来了，这女的就是汪老主任的女儿。有人问，老主任怎么了？女人说，我也不清楚，今晚我陪我妈吃晚饭，吃过饭她看电视，我洗碗，看电视时开头还听到她边看边笑，可等我收拾完碗筷从厨房里出来，她已经倒在沙发上了，我赶紧打120。说着汪女哭了起来。有人冷静，对救护车的工作人员说，你们车上应该有担架吧？按现在的架势，就是有司机来开车，也来不及了。只能去楼里抬人了。救护车上的人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华克明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我猜到了结果，人没救下来，是不？华克明点点头，医生说，已经迟了，要是早到五分钟也许还有希望。我说，那汪主任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华克明说，什么病？要命的病，心肌梗塞。

我沉默了片刻说，因为这个原因，你们社区新领导才下决心平了百花园改建停车位？华克明说，算是吧，也算是亡羊补牢了。

我说，一共增加了多少个停车位？

华克明说，我数过，不多不少，三十个。

我心想，这停车位要是去年就建成，就不会有老主任的悲剧了，可惜世上已经发生的事没有如果。

那晚，喝到十点时，我说，是不是该回家了，要不，也许回家又没有停车位了。他说，没事。又说，至少最近一段时间没事，以后就不敢说了。

我说，你的意思是，以后停车位依然会紧张？

他说，当然，你想，我们小区不是高档小区，现在还不是家家都有车子，而以后车子肯定只会增加，不会减少，有的人家，一家也许会两辆甚至三辆。

我说，按你说，那该怎么办？没完没了了？

他说，办法当然有，修地下停车场。

有地方吗？

有，露台那一片就可以。

那就赶紧啊，难不成要再等出了人命之后？

你以为那么容易？这事没有市里出面能行？，再说，露台周边的人家同不同意还两说呢。

为什么？

还不是怕挖地时，松动了楼房的地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