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验谷的日子里

前几天刷视频，刷到了一条由AI制作的短视频：烈日炎炎下，某粮站码头上，停满了粜谷的农船，农民们或赤着膊或穿着短褂，踏上跳板，走上岸，吭哧吭哧将一箩箩谷子往建在远处的谷仓挑去…看着这热气腾腾的场面，令我想起了年轻时参加的一次征粮工作，那段经历至今难忘。

那年，我以临时工的身份参加征粮工作，跟的是一位姓陆的验谷师傅。老陆出身农村，四十出头，平时话不多。干活前，他说，验谷这活关键是要有责任心。除了用牙嗑谷子判定其干燥程度外，主要是取样。取样要均匀，谷堆的面上、中部和底部的样都要抽取，如此，样品才有代表性。我的工作是跟老陆一起上船取样，然后，将取到的样由我送站检验室检测。得到数据后，再通知粜谷的农民是否进仓。

记得当时我们的上班时间是早上六点。但每次等我们赶到码头时，码头边已经停了不少粜谷船。我问一些粜谷的农民，为什么来的这么早？有的说，早起风凉早粜完早回家，有的说，粜完后可以去镇上逛逛，毕竟因为“双抢”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来镇上了。有的则说的具体，说粜完后去喝点小酒或喝壶茶，顺便领点“市面”，而同船来的妇女一般都说，想去布店里买几尺鞋面布，有空时给儿子和老公做双新鞋，等等。这些愿望有些人当天就能实现，但有些人则不然。为什么？因为每一船谷子都必须经过水分检测，合格进仓，不合格只能打道回府。

一船谷子从乡下一橹一橹摇到粮站码头，一检验，水分不合格，不能进仓，粜谷人的心情是可想而知了。摇回去吧，到家还要再挑上岸翻晒，晒干了，又要再挑落船。不摇回去吧，这谷子在船舱里又不会自干。于是，只得求助我们验谷员，让他们把谷子挑上岸，允许晒在仓库前的晒场上。这时，作为验谷员的我们，只要有空余的场地，都不会拒人千里。如果顺顺利利晒干了，皆大欢喜，如果不顺：有时刚把谷子挑到场地上，铺开，一场台风雨（七五年那年台风特别多）突然降临，结果，谷子比不晒还要糟糕。那真正是欲哭无泪了。

上面所述的是人和老天爷的矛盾。除此，还有粜谷人和粜谷人之间的矛盾。作为粜谷的人，大家都想早粜完早回家，于是就有了船插队的现象。记得一次，码头上粜谷的船已经“肩并肩”了，可有一条船还硬想挤进来。插队的船上，有一个黑不溜秋的年轻汉，非要让两边的船“松松”。如此，另一条船上一个戴军帽的年轻人火了，说，你没长眼吗？都这样了，还让我们怎么松？那黑皮人很横，说，你怎么松是你的事，反正我们要进来！你让也要让，不让也要让！结果，话赶话，最后互相用上了肢体语言，最终，俩人双双去了镇卫生院收场。后来听人说，这俩人原来是镇中学的同学，读书时关系还不错，回乡务农后，因加入不同的造反派系而互相反目。当然，这是个别例子，不足为训。

老陆说，征粮验谷，最怕的就是遇到熟人，确切地说，最怕遇上老家来的粜谷船。这天，我和老陆一起上班，还没到河边，远远就见码头上已经停了不少船，我刚要加快脚步，老陆拉住我躲到一边，指指正在往码头上靠的一条水泥船说，看到插红旗的那条船了没有？我说看到了，怎么啦？老陆说，那船是我老家的生产队的，我不好出面，你去抽检，注意，要严格要求。说着他自己往后溜了。我理解老陆的心思，于是加快了脚步。

这时船已经靠岸，我绕过别的船，先上了老陆老家来的那条船。这时，船上一个年长的男人开口了，怎么是你啊？老陆呢？我说，老陆有事，让我来。他说，那你等一会，让老陆来抽吧。我故意说，也好，不过他啥时候来，我不知道，你们愿意等就等吧。我说着做出要上别的船的样子。他一听就急了，算了算了，你抽吧。我不再废话，把钎子插入了谷子里，他又急了，你这是要把船底戳穿啊？我也有点恼了，说，这是水泥船，又不是纸糊船。他口气软了，说能不能取上面的谷子？你也知道，今年台风雨多，晒干一船谷子不容易啊。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完毕，又取了另外几条船的样，就直奔检验室。很幸运，几船谷子的水分都合格。

其实，对水分不达标的谷子是收还是不收，作为验谷员有时也是很为难的。老陆是农村里出来的，他知道农民的艰难，可要是毫无原则的迁就，那就是对国家的不负责，因为收进一船水分超标的谷子，跟合格的谷子混在一起，搞不好是会出大事的。原因很简单，谷子受热，会发霉发蒸，就会祸及整个仓库的谷子储藏安全。不过，在谷子可收可不收之间，且仓库刚开仓（空仓），我们还是会动恻隐之心的，让粜谷人把谷子粜进来放在仓库一头摊开，这样等仓库的另一头收了一大半后，那些摊开的谷子水分也蒸发完了。

一九七五年的那次验谷活儿，前后大约半个月时间，活儿结束不久，我就在一片锣鼓声中下乡了。有趣的是，第二年夏季，我也加入了交公粮的行列。不过，不再是扮演验谷员的角色，而是以“知青”的身份。第一次粜谷，就遇上老陆。他边嗑谷粒边问，乡下习惯吗？我说，习惯。并告诉他，这次粜完谷回去，就要去大队养鸡场工作了。

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一晃已过了半个世纪。遥想当年验谷的日子，淋暴雨，晒烈日，人依然精气神十足。而今，日落西山，余热尽收，重提往事，不免有唏嘘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