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门大开,并排的两扇门:东面的门框,一根门柱子已经有了裂缝;西面的门框,门腰下部所有的拼接木板已经四分五裂。山墙的西南角,有一个大大的窟窿,边上是一堆碎砖块。推开门,西屋顶的四角拉着一张布满灰尘的很大的尼龙纸,东西两间的地上都是鸡屎…
这是我老家的老屋吗?是的,这就是现实中我老家的老屋!
我家最初的老屋,是一户姓梁的大户人家的砻糠间,“小五路”,面积大约十五六个平方,因为当时家里有父母、妹妹及我,不够住,于是,父亲在房子的东面接出了一个四五平米的灶披间,因为灶披间被搬出了“正间”,家里一下子就显得特别的“宽敞”了。
这个老屋一直延续到一九八零年。那年,我从杭州回来过第一个暑假,惊喜地发现,我走时的老屋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两间并排朝南的“小七路”平房,面积约有四十平米。平房一分为二,父母和妹妹住西屋,东屋中间又一分为二,外间吃饭,里间做我的卧室。与平房相对的是一间十多平米的简易房,这是父亲的工场间兼全家的灶屋间。工场间和平房之间的距离约有三米宽,东西两头砌上墙,留出门,算是天井。
家里能够翻造新屋,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凭良心说,应感谢改革开放。事情是这样,我母亲的老家在农村,她嫁给我父亲之前,我的外公外婆已经离世。她独自住着一间约二三十平米的老屋。母亲出嫁后,这屋子即被生产队里占用,为此,母亲回老家跟队里交涉多次无果,直到国家改开了,生产队头儿觉得再占着也没意思,就松了口。问我母亲是要房子还是要钱?母亲说,要房子干什么?当然是要钱了。最后彼此商定了一个比较合理的价格将屋子卖给了队里,母亲就拿这笔钱翻造了老屋。
父母对新建的老屋都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父亲工余时间,去停靠在小镇河边的卖花木的船上,买回一些花花草草种在天井的墙边,点缀老屋。而母亲,则每年一次,买回桐油,给门和窗上油。母亲对我说,上了桐油,这屋看上去总是簇簇新,以后你有女朋友上门也好看。其实,母亲的心思我明白,因为这屋子终于有属于她的一份子了。她珍惜。
老屋翻造后,我家的生活也起了很大的变化。父亲从店里办理留职停薪手续后,每天过半夜就起床做点心,做好的点心一部分在大街上卖(母亲守摊,妹妹搬运),一部分在家门口卖给做水泥贩运的船老板们。当时,水泥生意很好,老板们出手都很阔绰,买一次点心,少的几块,多的甚至十来块(当时,一个团子、一块方糕或一个包子都是五毛),老板们的生意好,我家生意也好,每天的营业额都在三五百块。父亲说,我做几天,就是你一个月的工资了。父亲的话虽有点夸张,但基本上我是认可的。因为我每次回家,母亲都会交给我一笔钱,要我存到嘉兴的银行里。
老屋人丁最兴旺的日子应该是从我女儿来到这个世上。那时,每逢年底前小年夜,我和妻子女儿都要回老家和父母妹妹一起过年。大年三十,全家六口人围着一张大方桌吃团圆饭,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更美的事?吃过年夜饭,父亲母亲将各自准备好的红包给宝贝孙女,而女儿接红包时,一声奶声奶气的“谢谢爷爷奶奶”,让父母的心瞬间融化了。
饭后,全家人围着桌子聊天,父亲照例聊一会儿早早睡了,我、母亲、妹妹、妻子和女儿坐在十四寸的彩电前,等待春晚节目的开场。电视机放在西屋的五斗橱上,那时的春晚接地气,时不时引得我们哈哈大笑,但沉睡的父亲丝毫不受影响。这样的情形一直要持续到新年的钟声响起。大年初一,我和妻子大约要睡到八点多才起床,这时,父亲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早饭。早饭是烧卖(那时,小镇上平时没有烧卖。)由父亲亲手制作的烧卖,汁水特别多,父亲提醒我们,吃时要慢一点,小心烫嘴。一句话,那时的老屋充满了生活的欢乐。
俗话说,花无百日红,老屋也是如此。老屋由盛到衰始于我母亲九二年去世。记得办完母亲丧事的那晚,妹妹、妻子和女儿因为累,早早睡了。我和父亲坐在天井里,父亲抬头看了看满天的星斗,又低头扫视了一下老屋,忽然感叹,说,这屋以后不知由谁来住?听了父亲的话我很是伤感,但我强打着精神说,你才六十出头,说这话未免太早了,十年廿年之后再说也不迟。可有谁想到,三年之后,父亲就追随母亲驾鹤西去。
没有了父亲,我不能让妹妹孤零零守着这老屋,于是把妹妹带到了嘉兴。老屋从此铁将军把门。因为老家没人了,我一连几年都没有回老家。后来倒是妻子说,你应该回老家去看看,老屋到底怎么样了?反正路不远,开车去,也就半个多钟头。
记得那天回老家,妻子把车停在距老屋不远的公路边,下车站在马路上就看到了老屋。本来那个角度是看不到的。只因我家原来的邻居都是农村的,因为搞新农村住宅规范化,都搬走了。故老屋没了遮挡就孤零零得凸现了。因为是午后,路上静悄悄的。偶尔遇上人,也都是陌生面孔。走向老屋,我的心里是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打开围墙门,只见老屋的窗口、门口及围墙上,爬满了野生的藤蔓荆棘,妻子想把它们除掉,我说,留着吧,这样可以免得小偷进去。那次,我们在老屋前站了好一会,又去屋后查看了一番。感觉老屋除了破旧一点外,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妻子又说,要不把门窗打开,让它透透风?我说,打开透风要等多久?算了!
这次老家之行,提醒了我,老屋这样关着也不是办法。那时,来老家打工的外地人很多,那些人主要的活计就是挑石子和卸水泥。我打算把老屋租给他们。经人介绍,老屋很快租了出去,租金每月七十块。介绍人是我父亲生前的老友,他说,这租金太便宜了,你不能租高一点?我说,我不图租金,只图老屋有点人气。可谁知,房子出租了大半年,除了出租时的一百块押金外,租金一分都没有收入。原因是那些打工仔早出晚归,很难遇上,父亲的老友,上了年纪,又住在乡下,为了这点钱,晚上来回赶夜路也不便。而我,也不愿为这点钱晚上从嘉兴赶回老家收租。这还不说,令我哭笑不得的是,居然还倒欠了电站水站水电费四百多块。(水站电站把电话打到我厂里,这些部门平时也懒得上门抄表)没办法,我只得硬着头皮回了趟老家,到老家,先去看了老屋,发现早已人去屋空,只得又去镇上五金店买了一把锁锁了。然后去水站电站补交水电费,并要求把水和电都停了。
然而,这次锁门已经没有实际效果了。不久,老家有消息传来,说老屋的围墙门上的锁被人拧了,有人在老屋里进进出出。这说明又有人住了进去,这事我跟妻子说了,她说,要不你再回去一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算了,房子有人住总比没人住好,他们出来打工也不容易,只是没有水电,不知他们是如何解决的?
说实在的,老家距嘉兴不远,最多也就三四十里,骑自行车也就个把小时,如果开车去就更快了,可我就是打不起精神。为什么?因为我不忍看到老屋的衰败,看到它会勾起我对往事的记忆。这次,要不是传说这里有可能拆迁,我是断然不会再回来的。不过,眼前的老屋,破败成这个样子,它和我梦里那个温馨的的老屋绝然相反,这确实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为此,回嘉兴的路上,我的心情是很压抑的。
《洛阳伽蓝记》里对“王子坊”有过很精彩的描写:崇门丰室,洞户连房,飞馆生风,重楼起雾…如此描述,令人对古建筑的精美华丽宏大奢华无不仰慕不已叹为观止。然而,这些美楼华屋如今在哪里呢?还不是“宫阙万间都做了土”?与“宫阙”相比,老家那两间小小的矮矮的平屋,即便坍塌了消失了又有什么可纠结的?屋子和人一样,人有生死过程,老屋也是如此,我家的老屋有过最兴旺的时候,那么现在的衰败也是一种必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老屋的宿命吧?如此一想,浑身如打开任督二脉,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