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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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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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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抱煤球炉子

有一句很经典的戏剧唱词,叫做: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心里话,对这唱词我特认同,因为儿时的我,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如此,八岁的我,就已经学会了怎样生煤球炉子了。

生炉子本应该不属于我这种拆天拆地的男孩子的事,但我父亲要上班,我母亲大病初愈,身体还处在缓慢的恢复时期,而我的瘦小的妹妹又是先天体弱,故生炉子的活就“义不容辞”地落到了我的肩上。

当然,我也可以不管,可那时的我已开始上小学了,我不能空着肚子或肚子里只吃点隔夜饭菜就去学校。也许有人说,买早点吃啊,你们镇上难道没有一家早点铺?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有!但我吃不起!包子、团子都要五分钱一个,靠我父亲一个月三四十块的工资,想用吃早点解决自己的早餐问题,那简直是一种奢望。我每天的早饭很简单,隔夜饭加热,然后加上一两片大头菜之类的咸菜。只是要吃热的,就必须自己生炉子!

我家的煤球炉是父亲自己糊的。炉子的前身是一个咸菜甏,甏的下部有一个长方形的炉子进风口,这口子凿时很不容易,要用力又不能过劲,不用力,凿不透,用力过头了,甏体就可能破裂。我见过父亲凿甏,一个小小的口子,“笃笃,笃笃”,要凿上二三个钟头。父亲说,干这活,要吃乌龟肉,意思是要下慢功夫,急不来。甏口凿好后,在炉子口子的两边,竖起两块半截的砖块,在砖块上等距离横放上几截小手指粗的钢筋,然后,父亲把从酒酱部讨来的甏头泥捣碎捣细,加水搅拌成糊状,用甏头泥固定砖块,再用甏头泥糊出炉膛,最后,在膛子的上口沿处,垫上三个铁钿隆起作墩子,如此,一个自制的甏式煤球炉子算是大功告成了。

父亲说,这炉子看上去笨重,但聚热,比那些花钱买的铁皮煤球炉要好得多。这话无法比较,但父亲做的煤球炉确实很发火旺火,但缺点是没有拎环。

我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不装一个?父亲说,装环,必须在甏壁两边凿洞,这甏的壁本来就薄,如果装了拎环,不用拎多久,甏壁就会破裂,壁破了,这炉子也就报废了。

我又无法证明父亲说的是不是有理,反正因为没有拎环,每天早上炉子点着后,乘炉火还没有窜上,甏壁还没有发烫,我就要迅速贴身抱起(太重,端不起)这个至少有十五六斤重的火炉子进屋,因为炉火旺了,就抱不住了。其时,我八岁刚过,九岁不足。若干年后想起,简直不可思议。

记得有一次生炉子,因为惦记着那本还没看完的小人书,又加上有风,我就偷懒了一下,没有守在炉子边。结果想起时,炉子已经烧的彤红了。

我试了几次,那炉火直烤脸,根本抱不上。怎么办?我一筹莫展了。这炉子总不能这样放在路口吧?

所幸,这时有一个乡下男人从我家门口经过,他站住看了看,笑着说,没办法了是吧?我不得不老实地点点头求他帮忙。他二话没说,伸出两只大手掌不是端起而是夹住炉子,手臂跟身体成直角状,轻轻松松将炉子夹进了屋里。我当时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心想,他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啊?!诚然,这样的事,我后来也能做到了,但当时确实对这位面熟陌生的乡下朋友,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件事之后,我生炉子时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只要炉子一点着,就立即抱起炉子进屋,一刻都不敢耽误,就怕重蹈覆辙。

因为这炉子太难伺候了,有一天吃晚饭时,我对父亲说了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末了说,家里能不能换个有拎环的铁皮炉子?父亲没有回答,只是埋头吃饭。母亲看不下去,说我,你不知道家里的条件?一个炉子少说也要六七块钱,我们买得起吗?

我不敢接嘴了,是啊,全家就靠着父亲的那点微薄工资,平时家里每花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哪儿还有余钱再添置新的家当啊!

从那之后,我再也不提买炉子的事了,只是心里暗暗发誓,以后等我有钱了,一定要给家里添上这个我梦寐以求的铁家伙!

想不到,我不去想了,有一天家里突然有了一个崭新的铁皮炉子!我惊喜之余又难以置信,问父亲,这是我家的还是别人暂时放在我家的?

父亲正要开口,母亲从里屋出来,拿出一件用报纸包好的东西,对我说,你把它送到沈医师家里,沈医师家你知道吗?我说,知道,不就在西头大街上吗?你说过,当年我还是她接生的。母亲点点头,说你到她家,把这东西交给她或者她老公。我说,什么东西啊?母亲说,就是那件西装。

说到西装,我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这西装的来历是这样的:沈医师老公的老家是地主,因为这个原因,沈家被抄了。当时,全镇被抄家的人家很多,抄来的东西后来在全镇居民中抓周子半送半卖。我家抓周子是由父亲去的,父亲抓到的是一件藏青毛料西装,花了一块钱。那件西装,质地上乘,做工精良。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衣服里面的内袋上竟然绣着主人的大名,也就是沈医师丈夫的名字。母亲感恩当年沈医师对我的接生,对父亲说,把这衣服还给人家吧?父亲说,还当然可以,反正这么好的衣服我也没时间穿,只是还给人家,被人知道了,那可是“阶级立场”的问题了。说到立场,原本胆小的母亲也怕了,这事就没有再提。

沈医师的老公不知从何处得知自己的西装落在我家里。一天上午,他在自家门口生炉子,见我父亲回家路过,就拦住了我父亲,开门见山说起了衣服的事。沈医师老公说,老谢,我知道我的西装在你手里,我想从你手里买回来,行不行?我父亲有点为难。沈医师老公以为是价钱上的原因,就说,我出二十块钱。我父亲虽然穷,但爱穷开心,当时,他看了一眼旁边燃得正旺的铁皮煤球炉,说了一句玩笑话,说我不要你钱,要不你用这煤球炉子来换吧!想不到,父亲的话,沈医师老公当真了。第二天,他又在老时间拦住了我父亲,说是煤球炉买来了,他不方便送到我家里,要我父亲自己拎回去。见此,父亲无奈,只得把炉子拎了回来,走时对沈医师老公说,衣服在中午时让我儿子送来。

因为有了新的煤球炉,我那股高兴劲是没法形容的。我对父亲说,有了新炉子,这旧的甏头炉就扔了吧?父亲白了我一眼,说,放着它又不吃饭。我想想也是。

新炉子确实比甏头炉方便多了,一是有了拎环,我再也不用抱炉子了,二是这炉子能封火,不想烧了,就在下面将抽屉形的门推上,火就自动弱了下来。当然,它也有缺点,正如父亲说的,这种炉子的膛子密封性差,一炉煤没多久就烧完了。

我对父亲说,照这样,我家的定额煤也许不够烧。父亲说,到时再说吧。

如果说,家里有了铁皮煤球炉,是出乎我的意料的,那么三天后,又一个出乎我意料的事在等着我。

这天中午我照例回家吃中饭,发现父亲在点那个甏头炉,我说,怎么又要生炉子?一个不够要两个啊?父亲头也不抬说,你到屋里看看就晓得了。

我进屋,只见放炉子的位置上空空如也,那个铁皮煤球炉不翼而飞了!

我刚要问到底发生什么了?母亲在一旁淡淡说,铁皮炉子被人拿走了。我惊讶,拿走了,谁呀?谁家吃饭时借这东西?母亲说,不是被借走的,是被镇上的造反派拿走的。我说,一个煤球炉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后来才弄清楚,沈医师老公用煤球炉跟我父亲换西装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镇造反派们的耳朵里。他们来我家对我父亲说,老谢,你这是阶级立场问题啊,分给你的东西怎么能还回去呢?你这不是助阶级敌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吗?这和土改时,政府分你地,你不要有什么区别?本来你这种做法是要狠狠批判的,考虑到你也是穷苦出身,就放你一马,不过,这炉子必须没收,这是阶级敌人进行反攻倒算的有力证据!

父亲苦笑着对我说,你开心了三天,这煤球炉子又没了。也好,你不是说煤球不够烧吗?以后又够烧了。

那件事之后,我又一次发誓,以后一定要买一个铁皮煤球炉,气死那帮家伙!说到这里,有必要补充的是,沈医师老公为此事还被抓到造反派的“司令部”里关了几天。造反派还派人写了大字报,大字报贴在镇上的张家弄口,那玩意我看了,其内容我这个小学二年级的人勉强能读懂大概,意思是说沈医师老公用一个煤球炉子收买革命群众,由此可见,阶级敌人反对无产阶级革命是多么诡计多端无孔不入。

一九七三年我初中毕业,按当时的形势我是应该下乡的,但镇居民会负责人告知我父母,经过有关领导讨论,考虑你家情况特殊,你儿子不用下乡,留在镇上等分配。等待期间,可以做一些临时工活。

在等待的二年时间里,我零零碎碎干的临时工活,加起来也有四五个月。记得第一份工作是糊蚊香,蚊香是纸做的,纸肚里用漏斗灌满木屑。那东西主要是销往农村,用在猪棚里。这活前后干了七天,一天1.4元,挣了九块八毛钱。拿到钱回家,我要把钱交给母亲,父亲在一旁说,你已经是小伙子了,身上也要有钱,留着自己用吧。我听了忽然想起什么,说,钱我用不了,要不用这钱去买个煤球炉子吧?母亲立即发话,买什么炉子,家里又不是没有?你不要,这钱我收了,贴补家用,让你爹的肩上也轻松一些。

自那以后,我挑过砻糠、干过谷检,做过泥水小工,每次拿到钱后,都想到过买个煤球炉子以了却自己的一个心愿,但最终话到嘴边都没有说出口,实在是母亲多病妹妹体弱家里太困难了,我这个半大小子焉能视而不见。

想置办一个铁皮煤球炉子的心结一直到一九七五年才被解开,我又被告知,适龄青年,必须下乡!

也许是运气不错,那年,是知青下乡待遇最好的一年,我有450块的下乡安置费,其中150元还可以个人支配。我拿到这笔钱,将100块交给母亲贴补家用,又拿出十块钱给父亲,要他买一个铁皮煤球炉子。这次我的理由很简单很充足,我说,我不在家了,生炉子的活要靠母亲了,我不能让母亲像我一样将煤球炉子抱出抱进,所以必须有一个有拎环的炉子。这次,父母都同意了,只是父亲坚持把十块钱退还给我,母亲说,买炉子的钱就从一百块里出吧。

煤球炉子的事距今约有一个甲子年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时代在飞速发展,一切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属于我自己的小家,煤球炉、经济炉、瓶装煤气、管道煤气、管道天然气,所用的加热工具,也一次比一次先进。尽管如此,有时想起当年怀抱煤球炉子的事,从最初想起时的苦涩到后来随着年齿的增加,人生黄昏期的来临,这感觉竟变得温暖起来,以至于有时恍惚间,觉得自己又置身于那个烟熏火燎、将煤球炉子抱进抱出的儿时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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