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那盏泥塑的碗,是西北的燕子,一喙一喙,从春天的河岸衔来的家。
西北的燕子,是瞧不上别家的做派的。
你看那麻雀,活脱脱是个流浪的乞儿,潦草而将就。墙洞也罢,瓦缝也好,胡乱塞几根枯草碎羽,便算安顿了身子。它们整日叽叽喳喳,仿佛在自我宽慰:有个栖身之所便好,日子,原是可以这般凑合着过的。那喜鹊,却似个爱摆排场的乡绅,定要将巢筑在高得令人眩晕的白杨树梢,用些粗枝硬杈,垒成一个硕大、招摇的圆球。远远望去,固然气派,却总透着一股子喧哗与炫耀,像是要向整个村庄昭告它的家业与地位。
唯有燕子,是沉默的匠人,也是恋旧的故交。
它们择居的慎重,近乎一种庄严的仪式。必得是正房屋檐下的深处,或是少人惊扰的门廊梁上。那地方,须得避了西北的烈风,沐着温软的阳光,更要紧的是,得了屋主无言的允诺。它们来时,总先在院子上空悠悠地盘桓,像是两个谦恭的探访者。忽而“叽”的一声,便从虚掩的门缝里侧身掠入,悄然停在最暗的那根梁上,歪着那玲珑的脑袋,黑缎子般的羽毛在幽暗里滑过一丝流光。那神态,是在细细地打量,也是在怯怯地探问。若屋里的人依旧做着自个儿的事,并不呵斥,它们便安了心,翌日便开始那漫长而细致的经营。
这经营的物料,也透着西北的性子。它们不取现成的枝杈,偏要飞到那遥远的河渠边,啄取那带着黏性的、微润的黄泥,混了口中津唾,捻成米粒大小的团,一次只衔一粒,千万次地往返。那姿态,不像飞禽,倒像极了世间最耐心的泥瓦匠,一砖一瓦,都倾注着心血。别的鸟巢,是捡来的、堆成的;唯有燕巢,是从这土地里生长出来,用柔情与坚韧,一点点塑成的。
我总爱在春日漫长的午后,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看它们的身影,如黑色的闪电,在天地间织着无形的线。那巢,便在这穿梭中,悄然丰腴。起初只是个小小的泥钉,接着成了托着的盏,渐渐地,四围合拢,终于收口成一个浑圆的、内壁光滑如陶器的小小居所。那模样,敦厚而安稳,竟与这黄土高原上的窑洞神韵相通,仿佛是这片土地浓缩了的精魂。这光景是急不得的,它们仿佛在用这慢悠悠的功夫,告诉这片干涸的土地:一个家的营造,本就是时光与诚意的结晶。
待泥巢被春风与日光慢慢焙得坚实,颜色也与周遭的黄土墙浑然一体时,燕子便真成了这家里说不出的一个部分。晨光熹微,它们便从这泥碗中滑出,剪开淡青色的天幕;暮色四合,又呢喃着归来,那软语便融进了灶膛里毕剥的火声里,成了夜曲最初的序章。
我于是懂了。麻雀是过客,喜鹊是远邻,唯有燕子,它不请自来,却以最谦卑又最固执的方式,将那一口泥窝,牢牢地黏在了人家的梁上,也将它一生的悲喜,同这屋檐下的炊烟、灯火与脉搏,紧紧地黏合在了一处。它不是借宿,是来为伴的,与这人间,共担风雨,共度晨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