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
老家门前那棵老楸树,怕是已有上百年的岁数了。皲裂的树皮如同泛黄的书页,每一道纹路都镌刻着时光的密语。最粗壮处需两人合抱,树冠如云,每逢春末便垂下万千淡紫色的花穗,风过时,整座院子都浸在清甜的芬芳里。可最牵动我心的,始终是树梢那个沉甸甸的喜鹊窝。
那巢筑在最高处的枝桠间,像被风揉散的墨滴,又像被枝叶小心托住的旧梦。奶奶常说:“鹊巢是咱家的气象台,巢在喜气就在。”于是从记事起,我便成了这巢最虔诚的守望者。清晨的薄雾里,总见两只喜鹊衔着曙光跃出巢穴,翅膀剪开朝霞,惊落叶片上的露珠。它们的鸣叫脆生生地砸在青石板上,比奶奶唤我起床的声音还要准时。
盛夏的楸树撑开浓荫,蝉声如潮。这时节的鹊巢成了最机灵的避暑胜地,常有毛茸茸的小脑袋从巢缘探出,黑豆似的眼珠滴溜溜转。某日见老鹊衔着新枝回巢,先将枝条横竖比量,又用喙细细调整角度,那副专注模样,竟似爷爷修补老屋时抿着嘴角的神情。我忽然懂得,这不仅是禽鸟的本能,更是对“家”字最本真的注解。
秋深时,楸树开始将岁月写成满地金黄。鹊巢在疏朗的枝桠间愈发醒目,喜鹊们衔着山楂、叼着草籽穿梭林间,像极了霜降前囤积白菜的乡亲。爷爷拄着锄头说:“你看,万物都知道未雨绸缪。”他眼角的皱纹与树皮的沟壑叠在一起,让我恍惚觉得,这树这人这鹊,原是同呼吸的生命共同体。
最难忘那个雪虐风饕的冬日。我担心巢被积雪压垮,祖父却笑着指向巢穴底部:“瞧见没?喜鹊搭窝先编底网,再糊泥巴,最后铺软草,比人盖房子还讲究。”果然雪霁天晴时,巢沿滴着晶莹的水珠,像刚醒来的婴儿揉着泪眼。那对喜鹊正在枝头梳羽,喳喳声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欢欣。
后来负笈他乡,每次通电话,奶奶总说:“鹊巢还结实着呢,今早还听见它们叫得欢。”声音透过电流传来,我仿佛看见老楸树正把根系伸进梦里,鹊巢变成一枚邮戳,盖在通往故乡的信笺上。
直到某个清明归家,发现树梢空荡荡的。母亲轻声解释:“去年台风过后,就再没见喜鹊回来。”我仰头望着空巢留下的印记,忽然明白有些告别早已发生。但当我闭眼倾听,风中依然有清亮的鸣叫——那巢其实从未消失,它只是化作了年轮里的一个音符,每当乡愁泛起,便会奏响记忆深处的春天。
如今老楸树依旧花开花落,空巢成了时光的标点。或许真正的巢穴,本就不在树梢枝头,而在每个游子望乡的眼眸里。只要还有人在暮色中驻足仰首,那些飘散的鹊鸣终会聚成北斗,为所有迷途的翅膀指引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