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沟寄情

总觉得南沟是有魂的——藏在黄土的肌理里，浸在草木的清芬中，也融在每一缕掠过沟壑的风里。每次踏足这里，都像赴一场与岁月的邀约，不必刻意寒暄，无需刻意寻景，只需静静伫立，便能与这片土地的温柔撞个满怀，让心在苍茫与澄澈间慢慢沉淀，洗去尘世的浮躁与喧嚣，只剩一片安宁。

偏爱南沟的秋，不似江南秋的婉约缠绵，也不似塞北秋的凛冽苍茫，是黄土高原独有的温厚与内敛，是岁月沉淀后的从容与淡远。如老农用羊毫蘸了秋光，在沟壑间轻轻晕染，不事张扬，却自有说不尽的诗意与烟火。踩着松软的土径往里走，脚下的黄土携着阳光的暖意，细密得像母亲揉过的麦面，每一步踩下去，都能触到土地均匀的呼吸，仿佛指尖轻叩岁月的门扉。连鞋边沾着的几星土粒，都裹着时光的温度，不肯轻易脱落，像是这片土地舍不得游人离去的温柔挽留。土径两旁，杂草褪去盛夏的翠绿，染了淡淡的秋黄，却仍倔强地挺着茎秆，顶端的穗子在风里轻轻摇曳，似与过往行人作无声的道别，又似在挽留这一季转瞬即逝的秋光。偶有几丛酸枣树斜倚坡边，枝桠虬曲如篆，是时光用风雨细细刻下的纹路；红透的枣子缀在枝叶间，不似桃李那般争艳夺目，却像一颗颗温热的星子，在苍茫黄土间燃着细碎而坚定的生机，悄悄点亮了这方沟壑的秋。

风过枣林时，最是动人。“沙沙”的叶响里，混着枣子坠落的“嗒嗒”轻鸣，不似尘世的喧嚣，不似刻意的低语，倒像岁月在耳畔轻轻翻页，诉说着南沟的晨昏流转、四季更迭，诉说着这片土地的过往与今朝、烟火与清欢。伸手摘一颗熟透的枣，指尖触到的是阳光焐热的温度，薄皮轻绽，清甜的汁水便漫过舌尖——不似蜜糖那般浓烈灼舌，却裹着土地的醇厚、日照的炽烈与雨露的清润，是一整个夏天的蓄力，一整个秋天的沉淀，酿出的最本真的滋味。这味道，是南沟独有的印记，刻进每个念着这片土地的人骨髓里，成了岁月无法抹去的念想。有时会撞见孩童在枣林里穿梭，笑声清脆如铃，惊飞枝头的麻雀，也搅碎枣林的静谧，却一点也不突兀。反倒让这片沉默的土地多了几分鲜活的烟火气，让悠长的岁月有了明快的注脚，也让秋的南沟，多了几分灵动与欢喜，少了几分寂寥与清寒。

顺着土坡缓缓下行，便遇见那汪清潭，藏在沟壑的怀抱里，像是南沟的眼眸，澄澈而温柔，映着天上的流云、岸边的树影，也映着往来行人的心事，不染一丝尘俗。潭水不深，却清得见底，水底铺展的青褐色碎石纹路清晰可辨；几尾小小的鱼虾在石缝间悠闲穿梭，尾巴一摆，便搅起一圈细碎的涟漪，把天地间的温柔都揉得模糊而绵软，而后渐渐归于平静，仿佛从未被惊扰。潭边的芦苇生得修长，叶片浸了秋光，泛着淡淡的黄，顶端的苇穗蓬松如雪，风一吹，便轻轻晃动，白绒绒的花絮随风飘散：落在潭面上，顺着水流缓缓漂动，似一叶叶小小的白帆；落在草叶上，沾着晨露的微凉，晶莹剔透；落在行人肩头，像是时光赠予的温柔絮语，轻轻一拂，便落进了心底，化作一抹淡淡的暖意，悄然蔓延。偶尔有蜻蜓停驻苇秆，翅膀透明如纱，映着秋阳泛着淡淡的莹光，稍一惊动，便振翅飞起，掠过水面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而后消融在远方的沟壑间，只留一抹轻盈的余韵，在风里慢慢弥散，久久不散。

远处的梁峁层层叠叠，顺着地势缓缓起伏，黄土的色泽在秋阳下渐渐晕染，从近前的浅黄，到远处的深褐，再到天际线处与淡蓝交融，线条柔和而苍茫，像一幅被岁月晕开的水墨，无需刻意雕琢，便自有动人的韵律，藏着黄土高原独有的辽阔与厚重。几户人家散落在沟底，土墙青瓦，矮矮的院墙围着小小的院落，不似市井的喧闹，不似村落的拥挤，只余一份安然与恬淡，在秋光里静静伫立。院里晒着金黄的玉米棒子，一串串挂在屋檐下，沉甸甸的，把房檐压得微微低垂，透着丰收的殷实与欢喜；通红的辣椒铺在石板上，在秋光里晒得透亮，像一团团小小的火焰，温暖了整个院落，也点亮了寻常岁月，映着农人的淳朴与勤劳。偶尔能看见妇人坐在门前，手里纳着鞋底，银针穿梭间，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声音被风捎过来，模糊而温暖；或是见老者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攥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伴着缓缓升起的烟雾，目光望向远方的沟壑，眼神里藏着说不清的安然与沧桑，似在回望过往的岁月，又似在守护这片土地的安宁。这些声音、这些身影，与枣林的沙沙声、潭水的叮咚声、麻雀的啾鸣声交织成南沟最动听的旋律，是人间烟火最本真的回响，也是岁月最温柔的独白。

日头渐渐西斜，秋阳把南沟的一切都镀上一层橘黄色的柔光，温柔得不像话，连风都变得绵软起来。风渐次褪去午后的清冽，添了几分暖意，携着草木的清香与泥土的湿润，拂过脸颊，像亲人的手掌，轻轻抚摸着每一寸土地、每一片枝叶，也抚摸着行人的心事，熨帖而安宁。远处的炊烟缓缓升起，在暮色中轻轻飘散，与天边的流云融为一体，分不清哪是烟，哪是云，只觉天地间一片苍茫与静谧。此时的南沟，褪去白日的鲜活，多了几分沉敛的静谧：沟壑沉默，树木静立，连飞鸟也归了巢，只剩下风穿过沟壑的轻响，像岁月的低语，温柔而绵长，漫过心头，驱散所有的疲惫与喧嚣。

离去时，总忍不住回望，脚步也变得迟疑起来。南沟的秋，没有名山大川的壮阔，没有亭台楼阁的精巧，却有着黄土高原独有的质朴与厚重，有着草木自然生长的生机，有着人间烟火的温暖，有着岁月沉淀的温柔。它像一位沉默的老者，不事张扬，却在岁月的流转中，把最本真的美好藏在每一寸黄土里、每一片枝叶上、每一缕风里；它又像一位温柔的故人，无论走多远，只要想起，心底便会泛起淡淡的暖意，漫过岁月的尘霜，清晰如初。

原来，最动人的风景，从不是刻意追寻的盛景，而是这般藏在烟火里的温柔，这般融在土地里的深情。南沟的风，会记得每一个踏足这里的人；南沟的土，会珍藏每一段留在这儿的时光；而我，也会把这份温柔与深情悄悄藏在心底，在往后的岁月里，一遍遍回味，一遍遍念想，让这份来自黄土高原的暖意，温润往后每一段寻常日子，治愈每一次尘世的疲惫，成为心底最珍贵、最不可替代的牵挂，岁岁年年，不曾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