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桌嵌在人大政协办公楼大门外的阶前,边角被年月磨得温润,泛着时光沉淀的柔光,如一块经岁月反复摩挲的旧玉。一入开学季,这张石桌便有了固定的归处——三位大爷、一位大娘,日日围坐,一副扑克,把晨光坐成暮色,把寻常朝暮,坐成了办公楼前最鲜活的烟火风景。
天刚泄出几分亮,办公楼的铁门还凝着夜的清寂,石桌旁已响起轻缓的响动。穿藏青褂子的大爷先到,手里拎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里面裹着副牌角卷边的扑克。他抬手抽出袖口,细细拂去石桌上的浮尘,连纹路里嵌着的草屑都一一拭去,指尖抚过石面的凹凸,似在摩挲一段无声的岁月。随后赶来的两位大爷,各揣着保温杯,茶烟从杯口袅袅升起,混着晨露的清冽,一坐下便唠开了:“孙儿的书包又添了两本练习册”“秋露重,得给娃添件薄褂”。最后来的是裹蓝布头巾的大娘,手里捎着张凳面磨出包浆的小板凳,笑着往石桌旁一坐:“来迟喽,该我先出牌赔罪”,话音落,四人围拢,扑克轻叩石面的脆响,撞碎了晨雾的静谧。
他们打牌,从不在乎输赢,图的是一份凑在一起的闲情。红桃3压上黑桃2,方块J紧跟着顶回去,藏青褂子的大爷嗓门亮,甩出王炸时,扑克拍在石桌上的声响格外清透:“看你这回咋接!”戴旧草帽的大爷不服气,眯眼扒拉着手里的牌,嘴角却挂着笑:“别急,下把准给你‘剃光头’”。大娘话不多,出牌稳当,偶尔拿错一张,自己先笑出眼角的褶子,指尖轻轻敲着牌面:“老了老了,眼手都跟不上喽”。穿灰夹克的大爷便打趣:“没事,赢了归你,输了算我的”。笑声乘着风,贴着办公楼的墙根打个旋,又轻轻落在石阶上,不扰楼内匆匆步履——楼中人身怀政务民生的厚重,抱文件、踏沉步,织就另一重忙碌底色,与门外的闲缓相映,成了最动人的城乡烟火对照。
阳光慢慢挪着步子,从石桌东侧移到西侧,保温杯里的茶水渐渐凉了,却没人起身添水。春阳暖时,他们便把外套搭在臂弯,任由日光吻暖鬓角的白发;秋风起时,裹紧衣领,手往袖筒里缩一缩,牌局依旧不停。指尖磨着粗糙的牌面,磨去的是半生奔波的尘嚣,磨出来的,是迟暮之年的从容与安然。石桌沉默伫立,记着每一声笑、每一句唠嗑,记着他们谈论的庄稼收成、孙辈的功课,记着那些不掺杂质的细碎欢喜,把寻常时光,悄悄收进自己的纹路里。
牌局的终场,总由校门口的放学铃准时敲定。铃声扯着清亮的调子划破午后的静,石桌上的扑克瞬间停住,方才还争得眉眼发亮的几人,动作骤然麻利起来。藏青褂子的大爷把扑克胡乱往蓝布包里一塞,拽过搭在石桌上的外套;戴草帽的大爷拧紧保温杯盖,顺手将小板凳塞进石桌底下;大娘拢了拢蓝布头巾,连石桌上遗落的几粒瓜子壳都扫到一旁。方才还慢悠悠的步子,此刻添了几分急切,眼底的笑意里,浸着藏不住的牵挂,朝着校门口的方向,匆匆奔赴。
校门口的人潮里,他们不用踮脚,便能一眼认出自家孙辈。藏青褂子的大爷朝着背着卡通书包的小男孩挥手,声音里的硬朗瞬间软下来:“俺孙儿,这儿呢”,伸手接过沉甸甸的书包,顺势往肩上一扛,指腹蹭过书包带磨旧的纹路,又往孩子兜里塞一块裹着糖纸的水果糖。大娘牵着孙女的手,弯腰帮孩子理好歪掉的衣领,指尖蹭过孩子冻得发红的小脸蛋,絮絮叨叨地问:“今天在学校乖不乖?老师讲的课都听懂了?”另外两位大爷也各自接到了孙辈,听着孩子们叽叽喳喳讲着学校的趣事——谁得了小红花,谁上课开了小差,谁的橡皮丢了又找着,方才还聊牌局的嘴,此刻全是温柔的叮嘱,连语气都放软了三分,眉眼间的笑意,比日光还要暖。
孩子们凑在石桌旁分享零食、追逐嬉闹,叽叽喳喳的声响盖过了方才的牌局絮叨。四位老人坐在小板凳上,接着唠没说完的牌路,顺便交流带娃的心得,话语里全是藏不住的骄傲:“俺孙儿今天吃了两碗饭,总算不挑食了”“俺家妞画的画,贴满了客厅的墙”。偶尔有路过的熟人打招呼,他们笑着应一声,眼角的纹路里,既有闲情的自在,也有牵挂的暖意,如石桌上的日光,温温柔柔,不灼人,却足以熨帖人心。
日头西斜,办公楼里的灯光次第亮起,把楼外的影子拉得绵长。四人收起扑克,牵着孙辈的手往家走,藏青褂子的大爷扛着孙辈的书包,大娘帮孙女拢着围巾,脚步慢悠悠的,身后的笑声一点点淡在晚风里。石桌旁恢复了安静,只余下石面上残留的茶水渍,还有几粒遗落的瓜子壳,默默镌刻下这一日的热闹与温柔。
开学的日子循着时序流转,石桌旁的牌局日日不散,放学铃后的奔赴岁岁如常。楼内的灯光映着案头的公文,藏着家国天下的担当;楼外的暮色裹着牵孙的身影,藏着寻常烟火的温情。三位大爷、一位大娘,一张石桌,一副旧扑克,没有波澜壮阔,没有惊天动地,却以最朴素的方式,把闲情与牵挂、岁月与温情,细细缝进了每一个寻常朝暮。
这张被时光磨亮的青石板桌,是办公楼前最沉默的见证者。它见过政务的庄重,藏过烟火的温热,更记下了一群老人的暮年闲情与隔代深情——原来最动人的岁月,从不是轰轰烈烈,而是这般于平凡处见真章,于细碎处藏暖意,把寻常日子,酿成了岁月里最绵长的温润,在朝暮流转间,静静流淌,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