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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建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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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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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院杏树

晚风掠过窗沿,一缕浅香忽然漫进来——清得像晨露未干时的草叶气,淡得似旧梦萦回的余温,是老院里那棵杏树的香,隔着年月,竟还能精准地撞进鼻尖,勾得人的心,轻轻往故乡的方向沉。

它总在院角站着,不张扬,也不寂寥。枝桠张得疏朗,不是刻意的舒展,是岁月熬出来的自在,像奶奶坐在廊下时微微敞开的衣襟,妥帖地接住晨光,也兜住晚风。树皮是深褐色的,爬满交错的纹路,像爷爷掌心的老茧,每一道都藏着日晒雨淋的痕迹,摸上去硌手,却带着沉厚的暖——纹路里嵌着细碎的尘土,是岁月落下来的,擦不净,也拂不去,是时光沉淀的温度。

春醒得迟,它也醒得迟。桃花开得泼泼洒洒,梨花白得晃眼,它才慢悠悠鼓出细碎的蕾,裹在淡绿的新叶间,像藏了一枝头的细碎月光。等蕾瓣舒展,才见得那点素白,薄得如蝉翼,轻得似落雪,没有桃花的艳,没有梨花的张扬,只安安静静地开,开得整个院子都浸在清浅的香里。香是淡的,不钻鼻,却缠人,沾在衣角,嵌在发梢,像奶奶身上的皂角味,洗不掉,也忘不掉,是童年最安心的底色。

遇着春雨,花瓣上便缀满水珠,垂在枝桠间轻轻颤,风一吹,就簌簌落下来——铺在院角的青石板上,也落在奶奶晒的干菜筐沿,软绵得不敢踩,怕惊散了这满院的清润。我总蹲在树下捡花瓣,指尖捻起那点白,薄得几乎没有分量,稍一用力就碎了,只留一缕香在指尖萦绕。奶奶不催,坐在竹椅上择菜,竹篮里的青菜沾着水珠,和飘落的杏瓣一样,带着初春的嫩。她轻声说:“捡回去晒干,装布包里,夏天挂帐子上,蚊子都嫌这香淡,不往跟前凑。”我便日日捡,攒在一个旧陶罐里,后来陶罐不知被收去了何处,可那缕香,却像刻在了记忆的褶皱里,无论走多远,一闭眼,就又蹲回了那棵杏树下,看花瓣一片片,慢得能数清纹路里的春光。

入夏,枝桠间就缀满了青杏。表皮覆着一层薄雪似的白霜,硬邦邦的,透着青涩的气,像极了小时候没懂事的模样。我总趁奶奶转身喂鸡的空档,偷摘一颗揣在兜里,跑到柴垛后咬一口,涩味顺着舌尖窜到牙根,眉眼皱成一团,却还是忍不住再摸向枝桠——那点涩里,藏着盼着成熟的欢喜。爷爷总笑我馋,扛着旧锯子来修枝,钝钝的嗡嗡声在院子里荡开,和蝉鸣缠在一起。落在地上的枝桠上,还挂着几颗小青杏,他捡起来塞给我,说:“先攒着,等黄了,比树上的还甜。”他把锯下的枝桠捆好,放在灶房门口,说晒干了烧火,煮出来的粥都带点杏香,混着烟火气,暖得人胃里发甜。

等几场热风掠过,阳光把每一颗杏子都焐透,它们就慢慢黄起来——从尖上开始,一点点浸成暖黄,像被落日染了色,又像奶奶纳鞋底时用的黄丝线,温润又亮堂。熟透的杏子坠得枝桠微微弯下去,风一吹,就轻轻晃,像缀了满枝的暖玉,晃得人眼仁发烫。奶奶从不急着摘,要等那些最黄最软的,自己落在草叶间——不沾尘土,滚两圈就停住,她才弯腰捡起来,袖口沾着干菜的碎末,轻轻擦过杏皮,蹭掉那点薄灰,甜汁就顺着指缝慢悠悠流下来,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圈湿痕,转瞬又被风晒干,只留一点淡淡的甜印,像时光留下的吻。她总把最大的那颗塞给我,自己吃那些略小的,边吃边眯着眼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杏树皮上的纹路,藏着温柔:“这树,比你爹年纪都大,每年都结这么多,不偏心。”

我曾试着爬树,抱住树干时,才触到它的粗实。树皮磨得手心发涩,却不扎人,是日日被日光熨帖的温润。我手脚并用地往上挪,却总也爬不高,只够得着最低的枝桠。枝桠晃悠悠的,叶子筛下细碎的阳光,落在脸上、脖子上,暖得发痒,也晃得人睁不开眼。奶奶在树下喊:“慢点,别摔着!”风把声音揉得软软的,落在我耳边,混着蝉鸣和爷爷劈柴的声响——柴屑纷飞,落在他的衣襟上,像极了飘落的杏瓣。那时的日子,慢得能数清每一片叶子的脉络,慢得能等一颗杏子从青到黄,慢得能把寻常的烟火,都过成了浸着杏香的诗。

后来我走得远了,超市里的杏子摆得满满当当,裹着保鲜膜,亮得失真,甜得发腻,却总少点什么。少了那层薄雪似的白霜,少了指尖触到树皮的粗糙,少了奶奶袖口擦过的温度,也少了那份盼着杏子成熟的、细碎的欢喜。有一年春天,老家传来消息,说杏树开花开得格外盛,满树的白,像落了一场不化的雪。我隔着千里,仿佛又闻到了那缕清香,仿佛又看见奶奶站在门口,扶着门框笑:“你看,杏树还记得你呢。”

去年回去,院子里静了许多。爷爷的锯子放在墙角,锈迹斑斑,再也发不出钝钝的嗡嗡声;奶奶常坐的竹椅,空在廊下,椅面上落着一层浅浅的灰,指腹拂过,能留下一道淡痕,再也没有那双择菜的手,轻轻拂去尘埃。杏树还站在原地,枝桠依旧疏朗,枝头上的杏子,依旧黄得耀眼,像从未变过。我搬来小板凳,踮着脚,拿竹竿轻轻敲了几颗,杏子落在草叶上,滚了两下,没了声响,像时光落下的一声叹息。我捡起来,学着奶奶当年的样子,用袖口擦干净,咬一口,甜汁在舌尖炸开,还是当年的味道,绵密、醇厚,却又多了点清涩,顺着喉咙滑下去,心口也跟着发暖,又有点发空。风过枝桠,叶子沙沙地响,细碎又轻柔,像是奶奶在耳边轻声说话,又像是时光慢慢走过,不慌不忙,却再也唤不回那些择菜、捡杏、喊我慢些的身影。

前几日整理旧物,从奶奶缝的蓝布包里——边角已经磨白,针脚还是那样细密——倒出几颗干瘪的杏核,是小时候攒的,壳上还留着我用指甲刻的歪歪扭扭的痕,模糊不清,却藏着一整个童年的细碎欢喜。我把杏核放在鼻尖,似乎还能闻到一点淡淡的香,像风里的余韵,像老院里的晨光,像奶奶袖口的皂角味,浅淡,却绵长,缠在心上,扯不断。

不必说如今,不必念过往。那棵杏树,仍在老院的晨光里站着,枝桠疏朗,藏着我半生的朝暮与春秋。春雨落瓣的轻,夏杏缀枝的暖,爷爷锯子的钝响,奶奶袖口的皂香,都在风里,在叶间,在一颗杏核的褶皱里,慢慢沉落,又慢慢浮起。风一吹,落下来的不只是花瓣和杏子,还有那些被时光妥帖收藏的日子,轻轻一碰,就满是暖意,在心底慢慢铺展开来,越品,越清长;越念,越温柔,像那缕藏了半生的杏香,从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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