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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建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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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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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那口土窖

在董志原上,20世纪90年代以前,水比粮食更金贵。原面开阔如展,千沟万壑的黄土地留不住水,少泉少河的地貌里,老天爷洒下的每一滴雨水,便成了一家老小、鸡鸭牛羊的活命源泉。门前五十米处的那口土窖,像位沉默的老者,蹲守在洼地之上,护了我们家几十年,直到一九九五年自来水通进家家户户,才渐渐从烟火日常中隐退,化作岁月里一道温润而深刻的印记。

土窖是爷爷年轻时领着乡亲们合力挖成的,每一道工序都藏着董志原人的生存门道。选址必得是地势略低的洼地,避开盐碱层——不然水存不住还会变味。先用镢头刨出圆形坑穴,越往下越收窄,到窖底时仅容两人侧身转身,这样的形制既能聚水,又能减少水分蒸发。窖壁得用枣木夯一遍遍捶打夯实,直到敲上去发出沉闷的实响,再拌上掺了麦秸秆的黄土泥,像抹面似的反复揉搓抹平,晾干后光润紧实,连细密的裂缝都找不见,真正做到不渗不漏。窖口盖着厚重的青石板,只留一个两尺见方的小口,平日里用松木盖捂着,边缘压上碎石,既防落叶、尘土坠水,也护着调皮的孩童靠近。窖边栽着棵老槐树,枝桠横斜如伞,夏天遮出一片浓荫,下雨时,雨水顺着槐树叶尖滴落,滴答、滴答,像是给土窖唱着补给的歌谣,清越而绵长,伴着黄土的腥气漫在风里,成了原上独有的韵律。

每年夏天是收水的时节,也是董志原上最热闹的光景。董志原的雨来得烈,往往乌云压顶片刻,豆大的雨点便砸下来,溅起一层黄尘,混着草木的青涩气息弥漫开来。这时全家都要出动,爷爷扛着竹扫帚,爸爸提着铁皮桶,妈妈和奶奶攥着柳条簸箕,我也跟着凑趣,端着个豁口的小瓦盆跑前跑后。先把窖口周围的尘土、落叶扫得干干净净,顺着地势挖几道浅沟,沟边用碎土培实,让雨水顺着沟眼汩汩流进窖里。雨水裹挟着黄土的湿润、槐花香的清冽,哗啦啦涌进窖中,溅起细小的水花,窖底的水线便一点点攀升,浑浊中透着蓬勃的生机。收完水,要在水面铺一层干净的麦秸秆,既能拦住后续可能落下的杂物,又能减缓水分蒸发。爷爷常蹲在窖边,用袖子擦着额头的雨水,望着渐涨的水面说:“这窖水是老天爷赏的,是董志原养的,得省着用,护着用。”话里藏着对自然的敬畏,也藏着过日子的实在。

那口土窖里的水,是全家的生命线。天刚蒙蒙亮,爸爸就提着水桶去窖边,揭开松木盖,放下系着麻绳的铁桶,小心翼翼地舀起半桶水。水带着点淡淡的黄土色,倒进陶制瓦缸里沉淀片刻,便清澈见底,泛着细微的土腥味——那是董志原独有的气息,混着麦秸秆的清香,成了童年最深刻的味觉记忆。妈妈用这水淘洗麦粒、擀面条、浆洗衣物,面香混着水汽漫出厨房;用这水拌猪食、饮牛羊,圈里的牲畜吃得欢实;我和弟弟洗脸、刷牙,甚至写字磨墨,都全靠着这窖水。夏天日头毒,渴得嗓子冒烟时,舀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土腥味混着清凉直透心底,浑身的燥热瞬间消散,只留下满口清爽。冬天的窖水最是奇妙,再冷的天也不会结冰,提上来时还带着点温吞的暖意,倒进铁锅里烧饭,水汽蒸腾间,暖意便漫进一整天的日子里,熨帖着董志原的寒凉。

我记得小时候,最盼的就是下雨。不光是因为下雨能驱散暑气,更因为下雨就意味着窖里的水又能丰足些,日子便多了几分踏实。有一年夏天大旱,连着两个月没见一滴雨,窖里的水线一天天下降,最后只剩窖底浅浅一汪,浑浊得能看清泥底的碎石。全家只得精打细算,洗脸水用来喂猪,洗衣服的水用来浇院子里的小菜园,就连刷牙都得省着用,生怕浪费一滴。爷爷每天早晚会绕着土窖转两圈,眉头拧成个疙瘩,手里摩挲着窖边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嘴里反复念叨:“老天爷快下雨吧,给董志原留点活命水。”后来终于下了一场透雨,全家人欢天喜地地收水,爷爷扛着扫帚跑得比谁都快,浑浊的雨水顺着沟眼涌进窖里,他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像藏着两颗星星。那天晚上,妈妈用新收的水做了面条,还卧了两个荷包蛋,那鲜香的滋味,混着窖水的清冽,刻在了我的记忆深处,成了再也复刻不了的味道。

土窖里也藏着我的童年趣事。夏天收完水,窖口的青石板上会积些小水洼,我和弟弟就蹲在旁边,捡些扁平的小石子打水漂,看水珠溅起又落下,乐此不疲。有时会有小虫子掉进窖里,顺着麦秸秆往上爬,我就趴在窖口看得入神,被奶奶一把拉起来:“小心掉下去,这窖可深着呢,能装下你这小丫头。”有一次,我偷偷把刚摘的一朵野花扔进窖里,看着它在水面上漂荡,像一叶小小的船,被爷爷发现了,他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傻丫头,窖水是要喝的,是养人的,可不能瞎扔东西。”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往窖里乱抛杂物,也渐渐懂了这口土窖在全家人心中的分量——它不是普通的坑穴,而是维系生计的命脉,是藏着日子温度的容器。

20世纪90年代初,村里开始通自来水,但水量不大,时有时无,水压小的时候,水龙头只滴着细线似的水,大家还是习惯用窖水。直到一九九五年,村里打了深水井,家家户户都接上了稳定的自来水,龙头一拧,清澈的水便哗哗流出,方便又干净,再也不用盼着下雨,再也不用为吃水发愁。那口土窖渐渐被冷落了,青石板盖得更严实了,边缘的碎石积了厚厚的灰尘,窖边的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只是再也没有人在下雨时忙着扫尘、挖沟、收水了,树下的空地上,少了往日的热闹,只剩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伴着窖口的寂寥。

去年回老家,我特意去看了那口土窖。青石板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松木盖已经有些腐朽,边缘的木纹里嵌着泥土,窖边的老槐树依旧挺立,树干比从前粗了不少,枝桠上的新叶透着生机,却再也遮不住窖口的落寞。我轻轻揭开木盖,往里望去,窖底还有浅浅一层水,浑浊不堪,上面浮着些枯枝败叶,散发着淡淡的潮湿气息。奶奶站在旁边,扶着我的胳膊叹道:“现在没人用了,也没人打理了,可惜了这口好窖,当年可是救了咱们全家的命。”爷爷已经不在了,但他当年领着乡亲们挖窖的身影,蹲在窖边看水的模样,他说过的“省着用、护着用”的教诲,却像这土窖一样,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清晰如昨。

那口土窖,藏着董志原的生存智慧,藏着一家人的柴米油盐,藏着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它像一位沉默的见证者,看着董志原上的人们,从靠天吃水到自来水入户,从日子拮据到生活富足,从传统农耕到现代文明。如今,生活越来越好,再也不用为吃水发愁了,但那口土窖里的水,那带着土腥味的清凉,那下雨时全家收水的忙碌与欢喜,那爷爷念叨的过日子的道理,却成了我心中最珍贵的记忆,时时提醒着我,好日子来之不易,要懂得珍惜。

风吹过窖边的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过往的岁月。那口土窖,依旧守在老家门前,守着一段难忘的时光,守着一份浓浓的乡愁,守着董志原上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它或许不再承担活命的使命,却成了地域文化的活化石,在岁月流转中,静静诉说着西北农村的生存故事与时代变迁,也让每一个从董志原走出去的人,心中都藏着一口“土窖”——那是对故土的眷恋,是对岁月的敬畏,更是对生命本真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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