楸树鹊影，董志原的岁月根

董志原的晨光漫过土窑洞檐角时，院落旁的老楸树已浸在淡金里。树干需两壮汉合抱，树皮皴裂如老窑土墙，沟壑间嵌着经年黄土，枝桠斜挑西北天际，似要挽住原上每缕风、每滴雨。爷爷十五岁栽下它，树龄长过父亲——董志原人向来稀罕楸树，称其“木质硬、花期长，栽在院落旁能镇宅”，早年盖土房、打犁耙，楸木堪比金贵，谁家院落旁立着老楸，便是乡邻眼中藏不住的福气。

树顶喜鹊窝，是记事起便扎下的家。枯树枝缠裹着麦秸秆，糊着掺了碎麦壳的黄土泥，像敦实的土陶碗嵌在三叉枝桠间，董志原人唤作“喜鹊楼”，世代传着“喜鹊登枝筑楼，家宅安宁”的老话。天蒙蒙亮，“喳喳”声穿透晨雾，脆生生喊醒窑窗纸、麦场石碾、田埂芨芨草。奶奶纳着鞋底望向外头，嘴角噙着笑：“喜鹊叫，好事到”，若赶肖金物资交流会、走亲戚，便多烙几张油饼，说沾着楸花清气出门，路都走得顺畅。

谷雨过后，楸树抽芽开花。嫩红新叶间，喜鹊衔着细草、泥团飞进飞出，翅声“扑扑”，偶尔掉落的泥屑碎在院心石板上，溅起细小的土星。淡紫花串垂如紫穗，香气混着原上糜谷的清芬，漫过院墙飘向村路。姑娘们捡楸花夹进绣绷，鞋垫、荷包都带着淡香；媳妇们晒干了泡水喝，说能“清火气、顺肝气”。我总把捡来的花塞进奶奶衣兜，看她笑着揉进面粉，蒸出的花卷咬一口，满是原上独有的清甜。

春耕种糜谷时，爷爷扛着犁耙翻地，泥土里的虫豸翻出来，喜鹊便在楸树枝头盘旋俯冲，啄食殆尽。“这灵禽通人性，知道帮咱护庄稼哩”，爷爷歇晌时坐在田埂上，望着树上的喜鹊笑，顺手从口袋里摸出谷粒撒在院落旁。那年清明刮黄风，喜鹊窝被吹得歪斜，他搬来梯子，裹着老棉袄爬上树，用新砍的楸树枝小心翼翼加固，又铺些软麦秸秆：“原上风硬，你们住安稳，楸树陪你们，你们也陪我们”。

夏日楸树枝叶密不透风，喜鹊窝藏在浓荫里，偶尔露几只黑尾巴。我们在树下打滚，听爷爷讲古：“以前原上战事多，有户人家丢了娃，跟着喜鹊叫，就在老楸树下找着了”。鹊声伴着叶影沙沙，成了童年最安稳的背景音。我趴在爷爷腿上睡着，醒来嘴角沾着楸花香，耳边是清脆鸣叫，阳光透过叶缝，洒下碎金般的光斑，在地上轻轻晃动。

秋收后，糜谷归仓，楸叶簌簌落下，铺满院落旁与田埂，踩上去沙沙作响。喜鹊们衔着枯枝加固巢穴，身影在金黄落叶间穿梭。奶奶扫拢院心的楸叶，晒干后塞进土炕缝隙，说能驱潮暖炕。整个冬天，土炕上都浸着淡淡的楸叶香，寒霜凝在楸树枝桠上，像裹了层银霜，喜鹊偶尔飞出巢穴，啄食院落旁残留的谷粒或干草，低鸣几声，与老楸树的枯枝构成原上最静谧的景致。

董志原的风一年年吹过，老楸树枝桠更壮，树皮沟壑愈深，喜鹊窝换了好几茬住户。春种时它们啄虫护苗，夏盛时它们栖枝鸣夏，秋收时它们衔枝筑巢，冬寒时它们守树待春。老楸扎根董志原的黄土里，树皮嵌着春耕秋收的岁月痕迹；喜鹊栖在枝桠间，叫声藏着柴米油盐的烟火温情。这不变的原上景致，是刻在骨子里的牵挂，想起它们，便想起土窑洞的炊烟、麦场的石碾、奶奶的花卷香，想起那些浸着楸花香、鹊鸣与农事烟火的安稳岁月，想起董志原最本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