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屋檐下,曾栖着一段与鸽群缠绵的岁月。那些或灰或白的身影,在晨光里旋舞成细碎的剪影,在暮色中敛翅归巢,把寻常日子衬得愈发温润绵长。至今想来,仍有翅尖划过心尖的轻痒,伴着清越的“咕咕”声,在记忆深处久久萦绕,未曾淡去半分。
约莫是二十年前,父亲从集市上带回四只鸽子。两只灰羽缀着墨色斑纹,像是被暮色晕染的流云,翅根处还藏着几缕浅金,逆光时愈发灵动;两只白腹覆着柔密的浅棕绒羽,翅尖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阳光掠过便流转着细碎的光,晃得人眼生暖。他在院角的老槐树下搭了简易木架,铺上新晒的干草,草香混着阳光的暖味漫开来,又垫了几层洗得柔软的旧棉布,边角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算是给它们安了安稳稳的家。初来乍到的鸽子总带着怯意,缩在木架角落,圆溜溜的黑眼珠警惕地打量着院落里的一切——摇着尾巴踱来踱去的鸡群、随风轻晃的晾衣绳、还有我们踮脚探头的模样。我们不敢轻易惊扰,只隔着几步远,把金黄的玉米粒和饱满的小米匀匀撒在青石板上,看着它们犹豫着探出头,颈羽微微绷紧,啄食时脖颈一伸一缩,蓬松的羽毛随动作轻轻颤动,憨态可掬的模样,让沉寂的院落瞬间漫进几分鲜活气息。
日子久了,鸽子们渐渐褪去了生分。天刚蒙蒙亮,东方泛起鱼肚白,它们便扑棱着翅膀飞出屋檐,翼尖划破晨雾,在村子上空盘旋几圈,留下一串清越婉转的“咕咕”声,像是在唤醒沉睡的街巷、袅袅升起的炊烟,还有院角老槐树抽芽的新叶。晌午时分,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地上织就斑驳的光影,鸽子们会落在晾衣绳上,或是院中的石磨旁,用尖喙细细梳理着羽毛,喙尖划过羽梢的沙沙声,混着偶尔的轻啼,成了午后最惬意的背景音。它们偶尔互相蹭蹭脖颈,或是用翅膀轻拍彼此的肩背,亲昵得如同血脉相连的家人。父亲总说,鸽子通人性,你待它们一分好,它们便还你十分真。他每日都会按时添食、换水,指尖捻起玉米粒撒进食盆时,动作轻缓得怕惊着它们;清理鸽巢里的粪便时,总会留些干草护着巢卵,生怕碰损了分毫。木架渐渐挤不下日益增多的身影,便找来厚实的木板,搭起了两层的“鸽楼”,还特意留了通风的细缝,又在边缘打磨去毛刺,怕硌着这些小精灵。
不知从何时起,鸽群悄然壮大。先是原来的四只繁衍出了幼雏,毛茸茸的小家伙挤在巢里,像一团团揉碎的棉絮,张着黄嫩的小嘴嗷嗷待哺,声音细弱却执着。老鸽子们轮流外出觅食,翅影掠过田埂与树梢,衔回草籽、谷物,甚至偶尔带回来几颗鲜红的野果,往返奔波,不辞辛劳。后来,村里其他人家的鸽子也常来串门,落在“鸽楼”上探头探脑,啄食几口地上的粮食,感受着院落里的暖意,便索性留了下来,成了鸽群的一员。再到后来,竟有陌生的鸽子从远方飞来,翅膀上沾着旅途的尘土,试探着啄食地上的玉米粒,见无人驱赶,便安心地加入了这个日渐庞大的群体。最多的时候,檐下的鸽群竟有二三十只,灰的、白的、花的,密密麻麻地栖在木架上、晾衣绳上,甚至院墙上。晨起暮归时,翅影翻飞如流霞,鸣声四起似和弦,成了老家一道最鲜活灵动的风景,也成了邻里间闲谈时绕不开的暖话题。
鸽群成了日子里的常客,也成了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奶奶坐在屋檐下做针线活时,银针穿梭间,总会时不时抬头看看天上的鸽影,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皱纹里都盛着温柔;放学回家的路上,远远望见自家屋檐下攒动的鸽群,心里便涌起一股踏实的暖意,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就连村里的孩子们,也常来院外张望,扒着土墙,眼神里满是好奇与向往,小声议论着“那只白鸽子最漂亮”“它们飞得真高”,想要再靠近些,又怕惊扰了这群不怕人的精灵。有一次,一只幼鸽不小心从巢里摔了下来,翅膀受了伤,扑腾着却飞不起来,小小的身体在地上打着滚,眼神里满是惶恐。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手里,掌心能感受到它温热的身体轻轻颤抖,心跳隔着薄薄的羽衣传来,微弱却有力。我用棉签蘸着碘伏,极轻地擦拭它的伤口,父亲找来纤细的竹条和柔软的纱布,给它做了个简易的支架固定伤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那段日子,我每天都特意给它留些干净的小米和清水,放在铺了棉布的小盒子里,看着它从怯生生躲着人,到后来会主动凑到我手边啄食,翅膀也渐渐恢复了力气。直到某天清晨,它扑棱着翅膀飞上了晾衣绳,与同伴们并肩梳理羽毛,晨光洒在它痊愈的翅膀上,泛着淡淡的光,那一刻,心里满是难以言说的欢喜与慰藉,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心事。
鸽子是念家的生灵,无论飞得再远,无论外界何等优渥,总能循着心底的执念找到回家的路。住在县城的表叔,某次回老家探亲,见我家鸽群热闹,鸽鸣清脆,便念叨着想带几只回城里养。父亲选了四只品相周正、羽翼丰满的青年鸽,仔细装进竹笼,笼底垫了干爽的干草,又额外装了些玉米粒让表叔路上喂食,反复叮嘱“它们认家,你多照料着点”。表叔在城里的阳台搭了精致的鸽舍,铺了松软的垫料,每日精心照料,喂的都是上好的鸽粮,清水换得勤,还特意给鸽舍遮了阳、挡了风,照料得无微不至。可还不到一个月,某天清晨,父亲推开院门时,竟看见那四只鸽子正齐刷刷站在“鸽楼”上,梳理着略显凌乱的羽毛,身上还沾着些许城乡路间的尘土,翅尖带着淡淡的风霜痕迹。见了人,它们便“咕咕”叫着凑上来,脑袋一点一点的,声音里满是亲昵,像是在诉说跨越十五公里城乡路的艰辛——飞过林立的楼房、宽阔的马路、成片的田野,历经风雨仍执着归来;也像是在炫耀自己寻家的本领,眉眼间满是雀跃。父亲望着它们,久久才轻叹一声,语气里满是感慨:“鸽子恋家,就像人恋根,哪怕隔着城与乡的距离,哪怕城里的条件再好,心里也记着自己的老窝。”
后来,我们搬到了城里,老家的院落渐渐少了人烟。起初,父亲还会隔三差五回去给鸽子添食,踩着晨露出发,踏着暮色归来,食盆里的粮食从不间断。可日子久了,琐事缠身,终究难以兼顾。原以为鸽群会就此散去,各寻归宿,没想到下次回去时,仍有几只鸽子守在屋檐下。它们羽毛略显蓬松,却依旧精神矍铄,看到我们归来,便扑棱着翅膀围了过来,“咕咕”的叫声里,满是亲昵与期待,翅膀擦过裤腿,带着温热的触感,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它们或许是在等我们,或许是在守着这个曾经充满烟火气的家,守着一段段温暖的时光,守着记忆里的草木与气息。
老家的屋檐下,鸽影依旧,只是数量少了许多。但那些与鸽群相伴的日子,却成了岁月里最珍贵的宝藏。那些盘旋的翅影,那些清脆的鸣叫声,那些添食时的欢喜,那些疗伤时的牵挂,那些跨越十五公里城乡路归巢的执着,都悄悄融进了时光的褶皱里,成了心底最柔软的念想。
原来,生命与生命之间的羁绊,从来都不分物种。一群鸽子,一个院落,一段岁月,它们用翅膀驮来阳光与暖意,用鸣叫声唤醒日子的诗意,让寻常的时光变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而那些关于陪伴、关于坚守、关于恋家的情愫,也随着鸽影的盘旋,在岁月里久久回荡,不曾消散,成为牵引着我们回望故园的绵长牵挂,在每一个思念涌起的瞬间,温润人心,妥帖安放着我们对过往的眷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