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志原的秋阳,是浸了黄土香的暖。金箔似的光,一层一层铺在李建国新盖的二层小楼顶上,瓦楞上的青苔都染了几分亮堂,檐角挂着的庆阳剪纸,红得扎眼——是张桂兰去年腊月里,眯着眼用剪刀铰的,一对胖娃娃抱着麦穗,边角都磨得起了毛。90岁的张桂兰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枯瘦的手反复摩挲着膝盖上的蓝布帕子。那是大儿媳刘梅早年给她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被她揣了十几年,布面磨得发亮,边角起了毛边也舍不得丢。小儿子李根生蹲在脚边,正用棉签蘸着温水,细细擦拭她的老花镜,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窗棂上凝结的霜花。
“根生啊,”张桂兰的声音带着老态的沙哑,却透着股黄土原般不容置喙的执拗,“你二哥那物流公司,前阵子是不是又回款了?让他抽空去西峰城里转转,挑套三居室,朝阳的,采光好。以后你成家了,带着媳妇孩子住,亮堂。”
李根生抬起头,黝黑的脸上挤出憨厚的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手指还停在镜片上:“娘,我住着二哥这儿挺好的。夜里能给您掖被角,早上能给您熬荞面饸饹,撒一把您晒的葱花,买了楼反倒不方便伺候您。”
“傻娃!”张桂兰伸出手,指节分明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力道里满是疼惜,“你都四十二了,总不能一辈子跟娘、跟你二哥过。得有自己的窝,有个知冷知热的媳妇,再生个胖娃娃。娘闭眼的时候,才能攥着你的手安心走。”
旁边择菜的二儿媳王秀琴停下手里的活,手里还捏着半截水灵的菠菜,笑着插话:“娘,根生的事您放宽心,我跟建国都记着呢。等过了这波电商大促,庆阳苹果和黄花菜的订单清完,我们就去城里挑房子。保证挑个根生满意的,南北通透,带个小院子,能种您爱吃的蔬菜,再搭个棚子,夏天您还能坐着乘凉听唢呐。”
张桂兰立刻眉开眼笑,拉过王秀琴的手攥在怀里,像摩挲稀世珍宝似的蹭着她的手背:“还是秀琴懂我心思。我这一辈子,最疼的就是你和根生。谁要是敢在我跟前说你一句不好,我老婆子第一个抄起炕笤帚赶人。”
王秀琴脸上泛起温柔的笑意,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她想起三年前,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嚼舌根,说李建国在深圳养了外室,还拿了几张模棱两可的照片给她看。她那时候正忙着扩张化妆品公司,心力交瘁,一时冲动就提了离婚。那段日子,张桂兰天天守在她的化妆品店门口,中午揣着热乎的小米粥,晚上就坐在店里的沙发上,拉着她的手说“建国不是那样的人,娘看他长大的,他的心比董志原的黄土还实诚”。还让上高中的孙子跪在她面前,哭着说“妈,你别走,我想咱们一家人好好的”。最终在婆婆和孩子的软磨硬泡下,她和李建国复了婚。如今想来,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不过是旁人见不得他们日子过得红火,故意搅局。
李建国的物流公司在深圳做得风生水起,后来搭了电商平台,专卖庆阳的土特产。苹果脆甜多汁,黄花菜干嚼都带着晒透了的太阳香,生意越做越大。王秀琴的化妆品公司也稳步发展,两口子的日子确实过得蜜里调油。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份甜蜜背后,是婆婆无数个日夜的牵挂与守护——她会在王秀琴熬夜对账时,悄悄端来一碗煮得软糯的红枣粥;会在李建国出差时,反复叮嘱“在外头别亏了自己,家里有我呢”;甚至在王秀琴复婚后,偷偷把祖传的银镯子塞给她,说“女人家,手里有个念想,心里才踏实”。
“娘,您歇着,我去厨房看看炖的鸡汤。”王秀琴站起身,轻轻扶了扶张桂兰的肩膀,指尖触到老人单薄的衣衫,心里暗暗想着,该给娘添件厚点的棉袄了,就用庆阳的老粗布,暖和。
看着王秀琴的背影,张桂兰又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李根生身上,眼神里的疼惜浓得化不开。这个小儿子,是她三十多年前在西峰城区的垃圾桶旁捡来的。那天她凌晨三点就起来扫大街,天寒地冻的,北风像刀子似的刮着脸,城墙上的砖都冻得发脆。突然听见垃圾桶里传来微弱的婴儿哭声,她扒开堆积的垃圾,看见一个用破棉袄裹着的男婴,小脸冻得发紫,怀里揣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根生”两个字。她一辈子生了三个儿子,最疼的就是这个捡来的小儿子——亲生的儿子们长大成人后各奔东西,唯有根生,自始至终守在她身边,贴心贴肺地孝顺她。可根生命苦,前几年娶了个媳妇,没过两年就嫌他没本事、挣钱少,跟着一个跑运输的男人走了。从此他就再也不提找对象的事,一门心思守着她,守着这个满是烟火气的家。
“根生,”张桂兰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恳求,像秋风拂过干枯的草叶,“娘知道你孝顺,可你总得找找你的亲生爹娘。万一他们还活着,还在四处找你呢?娘年纪大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了,陪不了你一辈子,得让你有个完整的家,有个根。”
李根生的动作一顿,眼眶瞬间红了,手里的棉签掉在地上。他慌忙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声音带着哽咽:“娘,我不要找什么亲生爹娘。在我心里,您就是我唯一的娘。当年要不是您把我从垃圾桶里抱出来,给我一口奶、一口饭,我早就冻饿死了。我就想陪着您,给您养老送终,这辈子都不分开。”
“傻孩子,”张桂兰抹了抹眼角的泪,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娘也想让你陪着,可娘不能这么自私。你是人家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身上流着人家的血,总得让人家知道你现在过得好,让人家放心。就算以后真有什么难处,咱们家也能帮衬一把,总不能让人家一辈子惦记着。”
这时,院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李建国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他刚从深圳飞回来,落地庆阳机场就直接回了家,身上还带着南方潮湿的气息。“娘,根生,我回来了。”
“建国,你可算回来了!”张桂兰立刻坐直了身子,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快过来让娘看看,瘦了没?深圳的饭是不是不合胃口?”
李建国走过去,挨着张桂兰坐下,握住她冰凉的手:“娘,我挺好的,您放心。公司一切都顺,电商平台这季度的销售额又涨了三成,庆阳的土特产在南方卖得可火了。”
“好,好,”张桂兰连连点头,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建国,娘跟你说个事。你得帮根生在城里买套楼,再帮他找个好媳妇。另外,你得想想办法,帮根生找找他的亲生母亲。”
李建国皱了皱眉,看向李根生,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娘,买楼娶媳妇的事,我早就计划好了,过阵子就办。但找亲生母亲的事,还是算了吧。根生这些年跟着您,过得好好的,有吃有穿,有人疼。万一找着了,对方要是有什么难处,或者想让根生养老,又或者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到时候一堆麻烦事,何必呢?”
“是啊娘,”李根生赶紧附和,握住张桂兰的另一只手,“二哥说得对,我不找,我就想陪着您,伺候您一辈子。”
张桂兰脸色一沉,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有些不高兴了:“你们俩怎么回事?我还能害你们吗?根生是人家的亲生儿子,人家生他一场不容易。现在根生日子过好了,得让人家知道,让人家心里踏实。就算以后真有什么难处,咱们家也能帮衬一把,总不能让人家一辈子惦记着。”
李建国叹了口气,知道娘的脾气,认定的事就像董志原的黄土一样,板实得很,不会轻易改变。他只能放缓语气:“娘,这事不急,慢慢来。我先帮根生找对象买房子,等这些事都办好了,咱们再慢慢打听,行不?”
张桂兰这才缓和了脸色,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你可得抓紧,娘感觉自己这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得亲眼看着根生成家立业,才算完成心愿。”
“娘,您别胡说,”李根生急忙打断她,声音有些急切,“您身体好着呢,还能活一百岁,等着抱孙子、抱重孙子呢。”
李建国也跟着劝:“娘,您别想太多,好好享福就行。家里的事有我呢,根生的事我肯定办得妥妥当当的。”
张桂兰点点头,眼神却有些飘忽,落在了堂屋墙上挂着的一张全家福上。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上面是她和四个孩子的合影。大儿子李建军站在最左边,笑得一脸憨厚,露出两颗和根生一样的小虎牙,怀里还抱着一个刚摘的红苹果。她心里一阵酸楚,四五年了,建军走了四五年了,这个秘密,她一直守着,不敢告诉任何人。
当年建军在外地打工,突发心脏病去世,大儿媳刘梅哭着给李建国打电话,让他帮忙处理后事,还千叮万嘱,千万别告诉婆婆。刘梅说:“建国,娘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受不了这个打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咱们都没法交代。”李建国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答应了。这些年,刘梅因为心里愧疚,很少来看望婆婆,每次都是托人带点东西过来——一双纳得密密实实的布鞋,一袋晒得干干脆脆的黄花菜,偶尔打电话,也只是让别人代为转达问候。张桂兰心里其实早就有了预感,儿子常年不回家,连个电话都很少打,怎么可能没事?但她不敢问,也不愿相信,就这么自欺欺人地过了这么多年,把思念藏在心里最深处,像埋在黄土里的种子,不敢轻易触碰。
“建国,”张桂兰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大哥最近怎么样了?怎么一直不回来看看我?是不是工地上太忙了?”
李建国心里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连忙掩饰道:“娘,大哥在外地打工忙,那边项目紧,走不开。他让我给您带个话,说等忙完这阵子,就回来陪您好好唠唠,还给您带您爱吃的核桃酥。”
张桂兰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思念与担忧,像秋雾笼罩着的董志原,沉甸甸的。李建国知道,这个谎言瞒不了多久,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娘这个残酷的真相,怕她一病不起。
晚饭桌上,一桌子丰盛的菜肴。鸡汤炖得奶白,飘着浓郁的香味;红烧肉色泽红亮,肥而不腻;还有清蒸鱼、炒青菜,都是张桂兰爱吃的。王秀琴不停地给她夹菜,把鱼肉挑刺后放在她碗里;李根生给她剥虾,一个个剥好的虾仁堆在碗边;李建国则给她倒了一小杯红酒,暗红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轻轻晃动。
“娘,喝点红酒,软化血管,对身体好。”李建国说。
张桂兰抿了一口,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像少女似的。她看着眼前的二儿子、二儿媳和小儿子,心里既欣慰又遗憾。二儿子家大业大,日子过得幸福美满;小儿子孝顺懂事,一直陪着她;可大儿子杳无音信,女儿也很少露面。
说起女儿李娟,张桂兰又是一阵叹气。女儿在外地打工,嫁了个老实本分的男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男人在工地上干活,收入不稳定,还有两个孩子要养,连回家的路费都舍不得花。每次打电话,女儿都说自己挺好的,让她别担心。可张桂兰知道,女儿是报喜不报忧。她偷偷让李建国给女儿寄了好几次钱,可女儿都退了回来,说:“娘,我能养活自己,您把钱留着养老,买点好吃的,别委屈了自己。”退回来的钱里,夹着一双小布鞋,是女儿连夜纳的,针脚比刘梅的还要细,是给未来的小侄子准备的。
“娟儿也不容易,”张桂兰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心疼,“建国,你有空给你妹妹打个电话,让她回来看看我,钱不够我给她拿。就算不买东西,回来让我看看也行。”
“娘,我知道了,”李建国点点头,“我这两天就给她打,让她抽空回来一趟。”
吃完饭,王秀琴收拾碗筷,李根生陪着张桂兰在院子里散步。秋夜的董志原,空气清新,带着泥土和庄稼的清香。满天繁星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亮得耀眼。远处传来几声唢呐声,断断续续的,是邻村有人办喜事。张桂兰牵着李根生的手,慢慢走着,脚步有些蹒跚,每走一步都要停顿一下,踩碎了满地的月光。
“根生,你二哥对你好,你要好好跟他相处,别惹他生气。”张桂兰说。
“娘,我知道,二哥对我比亲哥还好。”李根生说,声音带着感激,“当年我离婚,欠了别人不少钱,是二哥帮我还了债,还让我在他公司帮忙,管吃管住,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啊,建国是个好孩子,”张桂兰说,“秀琴也是个好媳妇,通情达理。你以后娶了媳妇,要像你二哥对秀琴那样,好好待人家,别让人家受委屈。”
李根生点点头:“娘,我记住了。”
回到屋里,张桂兰感觉有些累了,李根生扶她上床躺下,给她盖好被子,又在床头放了一杯温水。“娘,您早点休息,我就在外面守着,有事您喊我。”
张桂兰闭上眼睛,轻轻“嗯”了一声。可她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大儿子的笑脸,一会儿是女儿的身影,一会儿又是小儿子孤单的样子。她知道自己年纪大了,没多少日子了,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小儿子成家立业,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看着女儿日子过得好一点,也想再见大儿子一面,哪怕只是说句话也好。
可她心里也清楚,有些心愿,可能永远都实现不了了。
接下来的几天,李建国开始忙着给李根生找对象、看房子。他托了不少朋友,也在自己的电商平台上悄悄发布了征婚信息,把李根生的优点都列了出来:孝顺、踏实、勤快,有稳定的工作,家里条件也不错,为人老实本分。
王秀琴也帮着张罗,她把自己公司里几个不错的小姑娘介绍给李根生认识,还安排了几次相亲。可李根生对相亲这事并不积极,每次都是应付了事。人家姑娘主动找他说话,他也只是红着脸嗯嗯啊啊地回应,手里攥着娘给他的那块旧手帕,捏得皱巴巴的。
“根生,你怎么回事?”王秀琴有些着急,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那些小姑娘都挺好的,有学历有长相,对你也有意思,你怎么就不主动点?”
李根生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二嫂,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有娘,有二哥二嫂,我不想找对象,不想结婚。”
“傻弟弟,”王秀琴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无奈和疼惜,“娘年纪大了,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你成家。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娘想想啊。再说,以后娘不在了,谁陪你过日子?谁照顾你?遇到个头疼脑热的,连个端水递药的人都没有。”
李根生沉默了,他知道二嫂说得对,可他就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当年离婚的阴影,像董志原的雾一样,一直笼罩着他,让他对婚姻失去了信心。更何况,他舍不得离开娘,舍不得这个家,怕自己成了家,就不能天天陪着娘了。
这天,李建国带着李根生去西峰城里看房子。楼盘位置很好,就在庆阳市中心,交通便利,周边有学校、医院、超市,配套设施齐全。他们看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朝阳通透,采光很好,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远处的董志原,黄土坡上的庄稼一片金黄,像铺了一层金子。
“根生,你觉得这套怎么样?”李建国问,眼神里带着期待。
李根生看了看,点点头:“挺好的,就是太大了,我一个人住浪费。”
“以后结婚了,有了孩子,就不浪费了。”李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坚定,“就这套了,我明天就让人付定金。”
就在这时,李建国的手机响了,是大儿媳刘梅打来的。他心里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走到一边接起电话。
“建国,我……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刘梅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
“大嫂,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李建国问,心里有些着急。
“我儿子,也就是你侄子明辉,他高考考得不错,考上大学了。”刘梅说,“他想开学的时候,去看看奶奶。我……我实在瞒不下去了,想跟你商量一下,要不要告诉奶奶真相。”电话那头,传来刘梅压抑的哭声,“这些年,我天天揣着建军的照片,夜里一闭眼就看见他,我对不起娘啊……”
李建国心里咯噔一下,像被重锤砸了一下,沉默了很久。侄子要来看奶奶,这是好事,可真相一旦揭开,娘能承受得住吗?她都九十岁了,身体又不好,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大嫂,你别急,”李建国说,声音有些沙哑,“让我想想,等我回去跟秀琴商量一下。”
挂了电话,李建国脸色凝重,眉头紧锁。李根生看出他有心事,连忙问:“二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李建国把事情跟李根生说了,李根生也沉默了。他知道大哥去世的事,这些年,他一直帮着二哥隐瞒,心里也不好受。每次看到娘思念大哥的样子,他都觉得心里像针扎一样,手里的活计都慢了半拍。
“二哥,要不……就告诉娘吧。”李根生犹豫着说,“纸包不住火,迟早会知道的。侄子回来了,总不能一直瞒着他,也不能让娘一直活在谎言里。她年纪大了,也该知道真相,不然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李建国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决绝:“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娘年纪大了,我怕她受不了这个打击。咱们得找个合适的时机,慢慢跟她说。”
回到家,李建国把事情跟王秀琴说了。王秀琴也觉得应该告诉娘真相,只是要做好准备,万一娘情绪激动,也好有个应对。她还特意去集市买了娘最爱吃的核桃酥,用红纸包着,放在堂屋的柜子上。
几天后,侄子李明辉来了。小伙子长得高高大大,一米八的个子,眉眼间像极了李建军,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憨厚的样子和照片里的李建军一模一样,连小虎牙的位置都不差分毫。张桂兰见到他,高兴得合不拢嘴,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嘘寒问暖,还把柜子上的核桃酥塞给他,说:“快吃,你爹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奶奶,”李明辉咬着核桃酥,眼眶红了,“我爹……”
“明辉,你爹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张桂兰问,眼神里带着期待,手紧紧攥着李明辉的胳膊。
李明辉眼神一暗,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说不出话来。刘梅站在一旁,眼圈红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手里还攥着一个布包,里面是建军的遗照,被摩挲得发亮。
张桂兰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看着李建国,看着王秀琴,看着李根生,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没有人敢看她的眼睛。院子里的老枣树,叶子沙沙地响,像是在哭。
“你们……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张桂兰的声音有些颤抖,握着李明辉的手也开始发抖,指节都泛白了。
李建国深吸一口气,走到娘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哽咽:“娘,对不起,我们瞒了您这么久。大哥……大哥四五年前就去世了,突发心脏病,走的时候很安详,没遭罪。”
“什么?”张桂兰如遭雷击,身子一晃,差点摔倒。李根生眼疾手快,连忙扶住她,紧紧搀着她的胳膊,感觉到娘的身体在发抖,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
“娘,您别激动,别激动。”李建国急忙说,“大哥走的时候,我们怕您受不了,就一直瞒着您。对不起,娘,我们不该瞒您这么久。”
张桂兰呆呆地站着,眼泪无声地滑落,顺着脸上的皱纹往下淌,像两条小溪。她看着李明辉,看着刘梅,又看着李建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么多年的思念,这么多年的期盼,这么多年的自欺欺人,原来都是一场空。她的大儿子,那个憨厚老实、从小就护着弟弟妹妹的大儿子,早就不在了。
“娘,对不起,是我不好,没告诉您真相。”刘梅也跪了下来,哭着说,把怀里的布包打开,露出建军的照片,“我害怕您受不了,害怕您怪我没照顾好建军,所以一直不敢来见您。这些年,我心里也不好受,天天都在想您,想建军……”
张桂兰缓缓地蹲下身,抱住刘梅,失声痛哭:“傻孩子,娘不怪你,娘不怪你……是娘的命苦,是娘没福气……没能送你爹最后一程……”她的哭声,像董志原上的老唢呐,凄厉又悲凉,震得院子里的枣子都掉了一地。
一家人围着她,默默流泪。这么多年的秘密,终于还是揭开了。张桂兰哭了很久,哭到声音嘶哑,哭到筋疲力尽,才被李根生扶到床上躺下。她看着建军的照片,摸了又摸,眼泪滴在照片上,晕开了一片水渍。
接下来的几天,张桂兰一直很沉默,饭也吃得很少,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枣树发呆,眼神空洞。李建国和王秀琴轮流陪着她,开导她,给她讲一些建军小时候的趣事;李根生更是寸步不离,悉心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给她擦脸、喂饭、按摩,像照顾小孩子一样照顾她,夜里还会握着她的手睡觉,怕她醒了害怕。
这天,张桂兰突然开口了:“建国,根生,你们过来。”
李建国和李根生连忙走到床边坐下,紧紧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娘的手,比以前更瘦了。
“娘想通了,”张桂兰的声音很平静,像秋日里平静的黄河水,“人总有一死,你大哥走了,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在那边过得安详,娘也就放心了。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着根生成家立业,看着明辉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用的人,看着娟儿日子过得好一点,不用再那么辛苦。”
“娘,您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的。”李建国说,声音有些哽咽,眼泪滴在娘的手背上。
“根生的房子,我已经付了定金,过阵子就能装修。对象的事,也在慢慢找,您别急。”王秀琴也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把那个银镯子放在娘的手里。
张桂兰点点头,看向李根生:“根生,找亲生母亲的事,娘不逼你了。你要是不想找,就不找了。娘知道,你心里有我,有这个家。以后你结婚了,好好过日子,疼媳妇,爱孩子,娘就放心了。”
李根生眼眶一红,握住娘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娘,谢谢您。不管找不找亲生母亲,您都是我唯一的娘。我会好好过日子,好好孝顺您,不辜负您的养育之恩。”
没过多久,李娟也回来了。她带来了自己攒的一点钱,给娘买了一件厚厚的棉袄,是用老粗布做的,针脚细密,暖和得很。还带来了两个孩子,大的五岁,小的三岁,虎头虎脑的,一进门就喊“奶奶”。张桂兰见到女儿,见到两个外孙,心里好了很多,拉着女儿的手,问长问短,让她以后别再去外地打工了,就在庆阳找份工作,也好常回家看看。
李建国给李娟找了份工作,就在他的电商平台做客服,负责处理庆阳土特产的订单咨询,不用再去外地奔波。李娟很高兴,答应娘以后会经常回来陪她,还说要好好工作,多挣点钱,给娘买好吃的,给两个孩子攒学费。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桂兰的身体慢慢好了起来。她每天都会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着李根生忙着装修房子,看着李娟上下班,看着王秀琴打理家务,偶尔还会帮着择择菜、喂喂鸡,脸上渐渐有了笑容。孩子们围着她,叽叽喳喳的,像一群小麻雀,院子里的笑声,比以前更热闹了。
李根生的相亲终于有了结果。王秀琴介绍的一个小姑娘,叫陈小丽,是西峰城里的,性格温柔,心地善良,在一家幼儿园当老师。第一次见面,陈小丽就主动给张桂兰端茶倒水,陪她说话,还帮着做家务,张桂兰很喜欢她,拉着她的手,把那个银镯子塞给她,说:“好孩子,这个给你,是娘的一点心意。”李根生对她也很有好感,觉得她温柔体贴,是个过日子的人。两个人慢慢相处下来,感情越来越深,常常一起陪着张桂兰在院子里散步,听她讲年轻时候的事。
年底的时候,李根生和陈小丽结婚了。婚礼办得很热闹,亲戚朋友都来了,院子里摆满了桌子,欢声笑语不断。村里的唢呐队也来了,吹得震天响,喜庆得很。张桂兰穿着新衣服,坐在主位上,看着小儿子和儿媳给她敬茶,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幸福。她看着满堂的儿孙,看着红彤彤的剪纸,看着院子里的老枣树,觉得这辈子,值了。
婚后,李根生和陈小丽住在了城里的新房子里,但他们每天都会回来看望张桂兰,给她带好吃的,陪她说话,帮她做家务。李建国和王秀琴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他们把物流公司和化妆品公司的部分业务搬到了庆阳,这样就能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娘。一家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日子过得像蜜一样甜。
开春的时候,张桂兰的身体突然变差了。她躺在床上,呼吸有些急促,脸色苍白,但精神还算清醒。孩子们都围在床边,看着她,眼里满是担忧。窗外的桃花开了,粉粉的,像一片云霞。
“娘,您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陪您过一百岁生日呢。”李根生握着她的手,眼泪直流,陈小丽也在一旁,偷偷抹着眼泪。
张桂兰轻轻摇了摇头,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看着李根生:“根生,娘要走了。以后……以后好好过日子,照顾好小丽,照顾好这个家。”
她又看向李建国:“建国,娘谢谢你……这些年,辛苦你了。照顾好你弟弟妹妹,照顾好秀琴,别让他们受委屈。”
“娘,您别说话,好好休息。”李建国哽咽着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张桂兰最后看了看李娟,看了看刘梅,看了看李明辉,又看了看王秀琴和陈小丽,看了看那两个虎头虎脑的外孙,缓缓地闭上眼睛,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像睡着了一样。窗外的唢呐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是送别的调子,悠悠扬扬的,飘满了整个董志原。
张桂兰走了,走得很安详,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像董志原上的露珠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年轻时守着贫瘠的黄土坡,拉扯四个孩子长大,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却始终保持着一颗善良、慈爱的心。她捡回了李根生,给了他一个家,一份母爱;她疼爱二儿子和二儿媳,守护着这个家的和睦;她思念大儿子,牵挂着女儿,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什么是母爱,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牵挂。
葬礼过后,李根生和陈小丽搬到了二哥家,和他们一起生活。李娟也经常回来,一家人互相照顾,互相扶持,日子过得平静而幸福。院子里的老枣树,又抽出了新芽,绿油油的,充满了生机。
有一天,李根生在整理娘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小盒子,藏在衣柜的最深处,用蓝布帕子包着。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发黄的纸条,上面写着他的生日,还有一行小字:“吾儿根生,愿你平安喜乐,一生无忧。”纸条下面,还包着一个小小的银锁,上面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被摩挲得发亮。盒子里,还放着一双小布鞋,是李娟纳的,针脚细密,崭新如初。
李根生拿着纸条和银锁,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他知道,这是他亲生母亲留下的。他把纸条和银锁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心里默默地说:“娘,谢谢您。我会好好过日子,不辜负您的期望,也不辜负养娘的养育之恩。”
夕阳下,董志原的黄土坡上,李建国、李根生兄弟俩并肩站着,看着远处的村庄。风一吹,麦浪翻滚,像金色的海洋,带着黄土特有的清香。远处的唢呐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是喜庆的调子,悠悠扬扬的,飘向远方。他们知道,娘虽然走了,但她的爱和牵挂,像董志原的黄土一样,厚重而深沉,会永远陪伴着他们,守护着这个家,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