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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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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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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

午后电话响了,是我八十多岁的父亲打来的。

声音从听筒里透出来,带着一种熟悉的家常温暖,他先问吃饭,再问天气,说些琐碎的事,像秋天太阳晒透的旧棉被,感觉蓬松又安稳,母亲在旁边时不时插一句,声调高一点,也快一点,像是拍打棉被时飘起来的那些细尘。

忽然间,母亲的声调变了,仿佛平缓的溪流撞上了一块石头,你下个星期,能不能回来一趟?我还没接话,她的话就急着涌了过来,说你大大想你啦,你知道不,夜里都找你,做梦都喊你的名字,你还是清明节给爷爷奶奶烧纸那会儿回来的,这都大半年没见到你了。

大大!

在我们那儿,父亲就是大大,这个称呼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带着麦秆和炉灶的烟火气,是个很结实的词,母亲的话像一把没料到的钥匙,咔哒一下,就拧开了我心里某个生锈的锁,电话那头是我那个头发花白,脾气很倔,从不说一句软话的父亲,可母亲说,他夜里做梦,在找自己的儿子。

我好像能看到那个画面,老家的夜里很静,静到能听清窗外风穿过杨树梢的声响,父亲睡着了,眉头也许还习惯性地锁着,他忽然在梦里喊我的名字,声音模糊又急切,那一嗓子,把身旁的母亲给惊着了,黑暗里她转过身,听着老伴在梦里那份藏不住的惦记,心里再也躺不踏实,终于还是在这个下午,把这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

就在那些滚烫字眼快要说尽,让空气都发烫的时候,父亲的声音突然切了进来,很急,甚至带着点火气,你跟孩子讲这些做什么,他不是很忙么?这一声话,不像响雷,倒像一根细细的冰针,顺着我的脊背,一直刺进心底最软那块地方,眼泪一下子就失控了,热乎乎的挂了满脸,我嘴巴动了动,喉咙里好像堵满了热沙,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这口气我再熟悉不过,这就是我的大大,他总是这样,拿生硬的话头,去盖住自己快要露出来的柔软,用一种数落的调子,包着他最深的体谅,他说他不是忙么,这哪里是在怪母亲,这分明是他给我找台阶下,是他心疼我所谓的忙,是他用一种笨拙得让人心疼的法子,在替我跟生活求个情。

这大半年,我的生活就像一团被猫扒拉乱的线团子,家属的病来得毫无征兆,生活一下子乱了套,整个根基都在晃动,脑梗之后的恢复过程,漫长得看不到头,每往前走一点都极费力气,单位的排班表很死板,冷冰冰的,三天一轮白班接着夜班,人就被死死绑住了,只能在病房单位和家这三处来回,这个圈子让人透不过气,就像个陀螺一样,被看不见的手抽着转个不停。

去老家的路心里想过好多遍,可总有更急的事冒出来,有时候是关键的康复训练,有时候是排好的班走不开,或者又来了一张催钱的单子,只好一次又一次掉头回来。

窗户外面是整个城市,下午的光线灰白一片,让所有东西都显得模糊不清,失了颜色。

楼底下小贩的叫卖声调子拉得很长,很有劲,听着跟周围的一切都不一样,我耳朵里还响着母亲说过的话,还有父亲那句责备,两下里完全不搭。

我这边的空气里,总飘着消毒水的味儿,耳朵边上是仪器的滴答声,一下一下很有规律,手头永远有写不完的材料,还有一堆理不顺的账单。

电话另一头是我爸,他平时话很少,跟山一样闷,关心人也就一句吃了没,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在梦里把所有硬撑都放下了,像个找不到路的小孩,特别无助地喊着我。

我脑子里一下就跳出小时候的画面,那时候父亲带我进城,我们走在人挤人的大街上,我蹲下身子系鞋带,再抬头,那个高大身影已经不见了,心猛地一沉,我差点哭出来,一只又宽又糙的大手抓住了我胳膊,是父亲,他额头全是细汗,脸色泛白,嘴唇紧紧抿着,他看看我,一句话没说,手上的力气却更大,捏得我生疼,他当时没说话,只紧紧攥着我,那攥疼我的手却让我感到踏实。

现在,母亲说起父亲在梦里喊我,这件事和我记忆里那只手,那只怕弄丢我而用力过猛的手,就这样隔着几十年光阴重合了,只是这次迷路的人变了,在梦里孤单走丢的是渐渐老去的他,而该循着声音找到他,再紧紧拉住他的人,是已经长大的我。

我心里那根叫坚强与担当的弦一直绷着,就在听到父亲那句他不是忙吗的话尾,一下子断了,所有不能倒下的理由,所有天大的事,此时都散了架,变得不重要,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非常清楚,无比确定。

就是明天,我明天走,再大的事也不管了,我要回家,回到那个家,那个大大在梦里喊我的家,我就坐在他旁边,什么都不说,也许陪他看看电视。

我必须让他明白,他儿子听到了,那份就连做梦都掩饰不了的思念。

只因我的大大,在梦里叫着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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