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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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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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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草仁心 ——记岳父丛本珠和他的“情分药箱”

二〇一二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都要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淮北平原,带走了树上最后一片叶子。就在这样一个早晨,我的岳父,丛本珠,静静地走了,七十二岁。

村里人都说,丛先生这一生,是从苦水里泡出来的。

一九三九年,他出生在萧县王寨乡。母亲生下他就断了气,他甚至没来得及被母亲抱一下。父亲呢?听说是受不了这打击,也离开了家。他成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像田埂边一株自生自灭的野草。是祖父丛井虞——那位县志上留了名的老中医,把他揣在怀里,一口米汤一口药汁地喂大。

他的名字,“本珠”,想来是祖父取的。本草之珠,大概寄托了老人家对这个苦命孙儿最深的期望——愿他能像一颗从《本草纲目》里走出的灵珠,悬壶济世,照亮一方。

他的童年,就在祖父的药堂里度过。空气里永远是甘草、黄芪混着陈木柜子的气味。别的孩子在外面疯跑,他踮着脚看祖父抓药、碾药;别的孩子学“天地玄黄”,他跟着祖父念“四君子汤中和义,参术茯苓甘草比”。那些佶屈聱牙的药名,是他最早学会的语言;那些或甘或苦的气味,是他对“家”的全部认知。后来我常想,一个从未吮吸过母乳、从未感受过母亲体温的人,他心里对生命的珍视与怜悯,是不是比旁人来得更沉、也更真?

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背起印着红十字的药箱,成了一名“赤脚医生”。那双本该在学堂里握笔的手,拿起了听诊器,也握紧了锄头——因为他不仅要看病,还得自己去山坡地头挖草药。

改变他行医生涯的一件事,是县里组织的培训班。那是徐州九七医院的大夫,专门来到王寨卫生院培训赤脚医生的培训班。岳父后来提起,眼睛还会亮一下:“那可是城里的专家啊。”他学得格外认真。血压计怎么用,伤口怎么消毒,西药片和草药汤怎么配合……他把这些新学问,像宝贝一样记在本子上,也刻进了脑子里。从此,他的药箱里,一边是祖传的银针和草药包,一边是崭新的听诊器和体温表。他是个“土郎中”,却努力想当一个“明白郎中”。

县志上,关于他祖父丛井虞的那一页,清楚地写着:“深知医学传承之重要,一生育人,其弟子有孟庆铎、颛孙其尤等。”作为丛井虞的孙子,他的名字没有被单独列在“弟子”名录里,仿佛他只是这个医道世家一个自然的延续。他好像也从未在意过这个。比起县志上的虚名,他更在乎西头王奶奶的咳喘夜里重不重,东头李家的娃娃拉肚子有没有止住。

他看病收费,是出了名的“随意”。宽裕的人家,给个块儿八毛,他乐呵呵收下;实在困难的,拎几个鸡蛋,拿一把自家种的青菜,他也从不拒绝,有时还得倒贴几味药材。他守着他的小诊所,一守就是一辈子,把自己也守成了一味药——像那最平常的“甘草”,性平,味甘,能解百毒,调和诸药,却从不喧哗。

他真正“老”下去,好像就是最后那一两年的事。走路慢了,背也有些驼了。有一天,妻子忧心忡忡地跟我说:“爸的胳膊,好像一直不太对劲,问他只说没事,可我看着像是抬不起来。”

我赶回去,看到他正用一只手,费力地想提起暖水瓶。我接过瓶子,轻轻卷起他另一只胳膊的袖子。肩胛处,已经有些变形地肿着。

“爸,这不行,得去医院看看。”

“看啥,”他躲着我的眼睛,“老胳膊老腿,不碍事,贴两剂膏药,过阵子就好。”

我从妻子那里才知道,他不是“觉得”不碍事,他是舍不得钱。他一辈子给人看病抓药,收的都是“情分钱”,自己几乎没攒下什么。他总觉得,钱该花在刀刃上,而他自己,似乎从来不是那个“刀刃”。

我生平第一次,用近乎命令的口气对他说:“必须去。就明天,我陪您去镇卫生院拍个片子。”

去的那天,阴沉沉的。我搀着他,感觉胳膊下的身子轻飘飘的,像秋后晒干的秸秆。躺在拍片机的台子上,他有些局促,眼神里透出一种孩子似的陌生与顺从。那感觉,让我心里一酸。这个给无数人看过病的老先生,自己躺上病床,竟是这般模样。

片子出来,医生指着那模糊的影像直摇头:“这是旧伤啊,骨头自己长歪了。怎么拖这么久?早点来,兴许还能正过来。”

我还没开口,岳父却在旁边,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小声说:“长上了就好,长上了就好……不疼了,没事。”

那一刻,我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窗外的光冷冷地照进来,打在他花白的头发和那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上。他一生都在为别人的病痛寻找良方,轮到自己,却只用“长上了就好”五个字,便包容了所有身体的残缺与疼痛。他的“医道”,没有写在任何一本书里,而是写在了这里——写在了他对自己的这份近乎苛刻的“省”与对旁人那份无边的“容”里。

第二年冬天,他就走了。走得安静,就像他这一生。

整理他留下的东西时,我在他枕箱底下,发现了一本红塑料皮的笔记本,就是那种年代久远的会议纪念品。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字迹,记录着各种方剂、病例,还有听课笔记。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他用有些发抖、却依然端正的笔迹,写了八个字:

“但求世上人无病”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何惜架上药生尘。”

我捧着本子,在满屋熟悉的药香里,站了很久。窗外,他栽的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着灰白的天。

我终于读懂了他。他不是一个名字需要刻进石碑的“名医”,他只是一味药。一味从苦难的石头缝里长出来,却把一生都熬成了甘甜汤剂,去润泽更多人的药。

如今,这味药似乎消失了。可这村庄的土壤里,这许多被他温暖过的人心里,那股甘草般淡淡的、持久的回甘,大概永远都不会散去。

他叫丛本珠。一颗属于草木的本心,终成了照亮一方乡土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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