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小姐珍珠凤, 遣返僮儿来府中, 久别高堂信不通;我为小姐珍珠凤, 自春至夏愁重重;我为小姐珍珠凤, 朝朝相思夜夜梦;纵然你失落珠凤非有意, 我却是慕才而来访娇容......
听到这熟悉的唱段,是一个暮春的夜晚,有明亮的月色,空气里散发着阵阵桔子花的清香,扮演文公子的演员嗓音甜糯柔美,运腔委婉多姿......姚澄!
我对锡剧一知半解,也不大听戏,已经许多年不听《双珠凤》了,却在一个春天的夜幕中与记忆深处的某一个声音不期而遇,立时记起这一段唱腔。
一首歌,一本书,一件物品,这世界上的任何一样东西,之所以在时间无涯的某一时刻不期而遇时引起你别样的情愫,那一定不是对方本身的魅力,而是因为,它隐含了你一段难以忘记的人生境遇,以及那种境遇中让你喜欢让你忧的人或事。
我第一次看《双珠凤》大约九岁。
千日造龙亭,一夜改东亭。
儿时居住的小镇因为明朝出了位华太师而颇有名声,小镇的中心小学门前有一座华学士坊。
小镇小小的,粉墙黛瓦,小桥流水人家。东街西街北街,不知怎么没有南街。
我家住在东街大东桥东面,大东桥其实是座小小的石桥,据老人说已经有一百岁了。
我爸在中学里教书,我妈在百货店卖雪花膏橡皮筋桂花头油蝴蝶结还有花布。
这一天我放学回家,女同学永红来了。
永红是邻居,隔开几户人家,她爸爸是船老大,当然船是供销社的,机帆船,烧柴油的,一开轰轰烈烈响,象坦克。
平时永红爸爸妈妈都住在船上,几个孩子因为要上班上学所以住在家里。
永红是来喊我晚上一起去看戏的,锡剧《双珠凤》。
永红长着一张圆脸,头发非常短,是她妈妈剪的,发梢参差象狗牙齿。一对水汪汪桃花眼,厚嘴唇。
她家兄弟姐妹六个,永红六岁时大姐已经出嫁了,所以她很小时就当了阿姨,有了外甥女儿。
身材瘦削长脸的王家阿婆总是说永红是我的跟屁虫。
早上,我起来时永红已经笑嘻嘻地拎着花布书包等在我家客堂间。
爸妈已经上班去了。
因为我吃不到热粥,我妈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一个速成烧粥的招式,隔夜里将大米浸泡,然后倒在热水瓶中,用开水冲满,塞上木塞,明天就会倒出尚有热气的粥。
是粥,只是真难吃。
一般我不吃就上学了,但是几次回家我妈发现热水瓶中的粥没有少掉,就责怪。这下没办法了,只能每天倒出一碗来,就着罗卜干,吃。
永红看我吃得难受,一把将粥端过去,推开后窗,往河里倒去。
我太佩服她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免去我吃粥的罪。
我家有一只饼干箱,里面是我爸到三阳去买的万年青饼干。圆圆的,饼干上有一棵万年青的花。我妈说我每天早上可以拿五块饼干搭粥。
永红倒掉粥后我就打开饼干箱拿了五块饼干,分两块给她,永红已经帮我把书包背在身上,于是我们关上大门锁好门,钥匙上我妈系了一条长长的红头绳子,我往脖子上一挂,一边吃饼干一边往学校里去。
所以,儿时我们最要好。
夜色降临时,小学操场上挤满了看戏的老老少少,近水楼台先得月,因为家就在小学旁边,所以我和永红坐在前面。
丝弦乐起,电影开场了。文公子风流倜傥,偶遇小姐霍定金,一见钟情,为见小姐不惜卖身入府为奴......
文公子淡蓝绸袍,长眉星目,英俊潇洒,一开口,声如天籁。原来男人也可以这样好看啊!
当时年幼的我们并不知道文公子是女扮男装,我们看到的男人,如永红爸爸,性格暴燥,一言不合张口就骂;教体育的男老师姓陆,抽烟很厉害,喊立正稍息时一嘴巴的黄牙......
永红说,呀,梅子,这公子真好看啊!我点头:真好看啊......
小时候的记性特别好,几遍《双珠凤》看下来,我和永红就会唱了,她演文公子,我演霍小姐。
我妈因为在百货店上班,所以不会在正式的星期天休息;而我爸那时当什么教研组长劳动模范,以学校为家。
家里是我和潘永红的世界。在那个小镇上,我妈是美人,并且也很时髦。永红的妈妈一直穿青布工作服时候,我妈就自己做了几件改良旗袍,月白色,藏蓝色,暗红织锦的,花花绿绿挂在老式大橱中。
拉上花布窗帘,打开橱门将我妈的旗袍一件件地从衣架上取下来,永红套了月白色的,下摆太长了,她挽起裙子在头上打了一个结,有点象文公子的帽子;我就穿了暗红色锦缎裙子,拿我妈的胭脂往脸上画了两个圆圆的红。
永红的嗓子非常清亮,说话象银玲似的,而我唱到紧要处就卡住走调,永红就接下去帮忙唱。
我爸有一天听了永红唱的文公子说,这孩子很有灵气的,长大了可以去考戏校。
永红听了很兴奋,回家告诉她妈妈自己想要上戏校,身材高大汗流满面的永红娘正搬了货物从船上下来,因为要经过跳板分心不得,所以没理睬她。
但是永红明显就把上戏校作为自己的理想了,她说,梅子,下次我上台演戏你要来看戏的。好的,肯定的。小学二年级的我答应道。
有一天永红带我到她家的船上去玩。一条高大的油漆斑驳的机帆船停在河边,那是小镇上最大的一条河,四通八达,水很深。要上船需要走过一块窄窄的木板,永红象燕子一样飘过,在船上对我招手,说,别怕,走过来吧。
我现在有恐高症,或者说我十来岁时就有恐高症,反正那天我几次尝试想踏上那块木板还是没有完成。我没有上过永红家的船。
许多年后我听到《双珠凤》努力在想永红的样子,对当时的记忆有些模糊,有一天从小学操场上出来后我回家去,永红对我说她今天要到船上去,因为爸爸妈妈要上大姐家去吃上梁酒,她爸爸让小女儿看船。晚上她会来找我,然后我们一起去看电影。
傍晚时分我妈回来了,烧晚饭。我对我妈说晚上要和永红一起去看戏,我妈没说话,只看了我一眼。后来天黑了,永红还没来,我很着急,对我妈说怎么永红还不来?
我妈说我和你一起去看戏吧,永红不会来了。
后来我和我妈一起到中心小学的操场上,找到我们的凳子,坐下来。永红的凳子空荡荡的。
开始放电影了,换片时回头看到同班的王林,他永红打过架,败北。
我说,永红怎么还不来?他说:永红死了。
后来我妈回忆说我当时听了这句话很突然地跳起来奋力打了王林一掌,然后拉住他的领头问他说了什么?王林就哭了。我妈也哭了,原来她早已知道永红没了。
和我分手后永红自己回船上去了。后来她爸爸妈妈回来遍找不到女儿,却发现船尾有一只棉鞋和一只小锅盖,情知不妙的父亲下河去捞.....那年永红九岁。
静坐春夜里,想念一个人。人生无常,当年和我一起唱:我为小姐珍珠凤的永红已经离开三十几年了。
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我只是偶尔才会想起这个儿时的小伙伴,但是昨天当我听到这一段《双珠凤》时,泪流满面。以为已经遗忘的,却不料,轻轻一碰,往事便如杨絮纷飞,飘得漫山遍野。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都是后.知后觉的,于是有了“时过境迁”这个词。
人生,就是一场场的别离。
但是,错过的人错过的事只能错过了。比如春天,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等它走了,我才惊觉还朋许多春景没有去看,可是又能怎样呢?错过,就只能错过了,还好,还有明年,春天会再来,花儿还会开。
记忆里那些无奈的心痛,多少人在红尘纷飞中默默相望,曾经以为的来日方长,最终都变成了不曾想到的遗憾收场。
世界上的事,最忌讳的就是十全十美,你看那天上的月亮,一旦圆满了,马上就要亏欠;树上的果子一旦熟透了,马上就要坠落,凡事只有稍留欠缺才能永恒。生命里的逝去和别离,原本是生命的常态。花开有度,聚散有时,也许,我们都该庆幸,在生命里遇见彼此。我们相互温暖过,相互照亮过,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