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是一匹浸了水的纱,漫过村落时便软塌塌地垂落,将整个水乡裹进朦胧的梦里。李老师踩着潮气往学校去,发间的霜粒被风揉碎了些,抬手拂过,指腹撞上倔强的白发 —— 它们在鬓角沉默生长,像他扎根水乡的四十三个春秋,不声不响,却早已在生命里长成盘根错节的年轮。
这些白发从不言语,却像一把把小刻刀,将岁月的故事细细雕琢。就像学校门前那棵老柳树,春天把嫩绿的枝条垂到孩子们的肩头,冬天让干枯的枝丫在寒风中摇曳,年复一年,见证着孩子们的成长。李老师还记得初到水乡的模样,那时他刚从师范学校毕业,怀揣着一腔热血,穿着崭新的中山装,站在简陋的教室里,声音里满是青涩与激动。只是那时的风似乎格外顽皮,总把他的话语吹散在空气里。夜晚备课,一盏煤油灯在桌上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一个努力扎根的种子,想要在这片土地上绽放。
有一年汛期来得格外猛烈,河水漫过了教室的门槛,桌椅都漂浮了起来。李老师来不及多想,背起孩子们一个个往高处的祠堂转移。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他的裤腿,可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任何一个孩子出事。等安顿好孩子们,他又返回教室抢救那些课本。讲台上那面有些模糊的镜子,被水汽氤氲得更加不清,他看着镜中自己湿透的身影,狼狈却又坚定。就在这时,他发现镜边卡着半块玻璃弹珠,那是他小时候在老家巷口玩耍时弄丢的。这么多年过去,它竟出现在这里,被一层薄薄的粉笔灰覆盖着,轻轻一推,还能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一下子把他拉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墙上的钟表总是慢悠悠地走着,秒针一步一步,像是在积攒着时光的沙丘。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课桌上洒下一片温暖的光斑,孩子们在光斑里认真地写着作业,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李老师看着他们,眼神里满是温柔。他想起早上小花把一幅画塞到他手里,画上是一个歪歪扭扭的老师,旁边写着 “我最爱的李老师”。小花的衣服总是有些陈旧,但她的笑容却像阳光一样灿烂。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粉笔头,手指因为常年握笔,已经有些粗糙。窗外的河水静静流淌,一片落叶顺着水流缓缓漂远。这让他想起上周带孩子们去河边观察自然,小楞头突然指着水里的倒影说:“老师,你看,水里的你和我们一样高呢。” 那一刻,他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了,孩子们的童真就是最好的回报。
岁月在他眼角犁出沟壑,老同学带着城里的酒来探望时,那些纹路便更深了些。“回城吧,这里太屈才。” 老同学劝他,酒杯里晃着都市的霓虹。李老师笑着夹过一筷子河鲜,那是张婶今早从网里挑出的,银闪闪的鱼身上还沾着露水。他知道,自己早已是水乡的一部分,像那株老柳,根须早就缠进了这片土地的脉络里。
深秋的早晨,寒霜更重了些。李老师在渡口遇见了背着书包的小楞头,孩子从口袋里掏出一颗亮晶晶的弹珠,递给李老师说:“老师,我在河边捡到的,送给你。” 李老师接过弹珠,放在手心,阳光透过弹珠,折射出五彩的光芒,那清脆的回响仿佛在他瞳孔深处不断回荡。
放学的铃声响起,孩子们像快乐的小鸟一样跑出教室。李老师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他弯腰捡起一片落在地上的秋叶,秋叶红得像火,沉甸甸的。他知道,那些在水乡度过的晨昏,那些与孩子们相伴的时光,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成为他生命中最坚硬的钙质。让他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都能稳稳地接住这属于教育的、整个秋天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