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围墙上的标语被梅雨季浸得发乌,红漆褪成暗沉酱色,像揉皱的旧绸布贴在灰砖上,雨痕顺着笔画的沟壑往下淌,在墙根积成小小的泥洼。
袁贵攥着半袋麦种往农技站走,粗布口袋边缘被磨得起了毛,麦种硬壳硌着掌心的老茧,每走一步都能听见颗粒在袋里碰撞的细碎声响,像是谁在轻轻敲着鼓点。土路黏着黄泥浆,胶鞋踩进去就被牢牢吸住,拔脚时总要带起半截鞋帮,泥点顺着裤管往下淌,没走多远,裤脚就坠着沉沉的湿气,风一吹,凉得膝盖骨发紧,像揣了块冰。
走到公社前面的鱼塘边,袁贵望见一个年青的姑娘,穿着的确良短袖衬衫,领口还别着颗小小的珍珠扣,衬得人细细瘦瘦的,像株刚抽穗的麦秸,风一吹就轻轻晃,连周遭聒噪的蝉鸣都像是被滤过,柔和了几分。这鱼塘是去年冬天社员们一锹锹挖出来的,坝埂夯得紧实,踩上去硬邦邦的,连野草都只敢在缝隙里冒头。埂上两排杨树是开春时移栽的,如今七月日头毒,叶子被晒得打卷,边缘泛着焦黄色,可叶脉在晨光中却透着股不服输的深绿,像绷着劲的少年,不肯轻易低下头。蝉鸣声浪裹着热风,把空气烤得发黏,塘边的芦苇也蔫头耷脑的,秆子弯着腰,穗子垂在水面上,沾了层细细的灰。
她坐在最粗的那棵杨树下,淡蓝色的裙摆铺在青草上,草叶上还沾着清晨露水的痕迹,把裙摆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手里捧着本封皮磨白的书,书脊线已经松了,几页纸微微卷着边,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风偶尔掀动书页,她就慌忙用指尖按住,腕上系着的红绳蝴蝶结在阳光下亮得晃眼,像颗熟透的枸杞,随着动作轻轻跳动。袁贵看见她的手指细细长长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腹上沾着点蓝黑墨水的印子,和自己满是老茧、沾着泥点的手比起来,像是两株不同的庄稼。
袁贵本该径直往前走的,农技站的老周还等着这袋麦种做发芽试验,这批是从外地调来的新品种,外壳比本地麦种更硬,据说产量能高两成,耽误不得。可他的脚步却像被塘底的淤泥吸住了似的,不由自主地往鱼塘边挪了两步,粗布褂子贴在背上,凉飕飕的 —— 不知什么时候,后背已经浸出了汗。她忽然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飘起来,睫毛上落着的光斑簌簌掉落,许是杨树叶子筛下来的阳光,落在她眼里,像盛着两汪浅浅的泉水,清得能看见底。袁贵慌忙移开目光,看向鱼塘,银灰色的鲫鱼摆着尾巴游过,搅碎了水面上的云影与杨树倒影,一圈圈涟漪荡开,过了好久才慢慢平复下去,就像他此刻乱跳的心。
“你读过这书?” 她的声音比芦苇丛里的风声还软,带着点刚睡醒的糯意,像刚煮好的玉米粥,温温的。袁贵转过头,看见她递过来的书封面上,印着个卷发男人的侧脸,油墨已经褪得发淡,底下用宋体字印着 “普希金诗集” 四个字。书页间夹着片晒干的荷叶,边缘已经发脆,泛着褐黄色,可凑近了闻,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塘水清香,混着纸页的油墨味,很特别。
“没有读过。” 袁贵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把怀里的麦种往紧里拢了拢,好像怕这袋种子会飞走似的,“我往农技站送麦种,新品种,要做试验。” 她 “哦” 了一声,指尖在书页上轻轻划过,像是在抚摸什么宝贝,忽然开口念道:“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尾音被风吹散,混在蝉鸣里,飘飘悠悠的,落在袁贵的耳朵里,让他心里忽然软了一块。他想起去年冬天在公社供销社见过这本书,压在货架最底层,蒙着层灰,当时问售货员,人家说这是 “干部读物”,得凭单位开的条子才能买,他当时还纳闷,一本书还要条子,到底是写了啥金贵东西。
日头慢慢升到了头顶,坝埂被晒得发烫,热气透过胶鞋底往上冒,烫得脚底发疼。一只红翅膀的蜻蜓慢悠悠地飞过来,停在她的发梢上,翅膀一张一合的,她却浑然不觉,目光还落在书页上,嘴角微微抿着,像是在琢磨书里的字。袁贵看见书页的空白处写满了小字,是用廉价的蓝黑墨水写的,有些地方的字迹被雨水浸得发糊,晕成了小小的墨团,可还是能看出笔画很娟秀,像春天刚抽芽的柳条,细细软软的。“你知道‘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下一句吗?” 她忽然合上书,抬头看着袁贵问,眼里带着点期待的光。袁贵一下子愣住了,脑子里全是农技站老周教的农谚,“清明前后,种瓜点豆”“麦怕清明连夜雨”,可这些话到了舌尖,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手心的汗把粗布褂子都浸湿了,黏在皮肤上难受得很。
她站起身,伸手拍了拍裙摆上的草屑,把书往帆布包里塞,拉到一半又停住,把书拿出来翻了两页,好像在确认什么,才慢慢放进包里,拉好拉链。“我叫华梅,在公社图书室帮忙。” 她往前走了两步,又忽然回头,阳光映在她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像熟透的苹果,“这本书,我明天还在这里看。” 袁贵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融进远处的红砖灰瓦屋舍里,淡蓝色的衬衫在灰扑扑的背景里,像一朵慢慢飘走的云,直到看不见了,才发现自己捏着麦种口袋的手,已经浸出了满手的汗,连麦种都变得有些潮湿。
第二天一早,袁贵特意绕了段路去鱼塘。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天空才泛出一点鱼肚白,田埂上还沾着厚厚的露水,踩上去凉丝丝的,鞋尖很快就湿了。他快步走到那棵杨树下,却发现树下是空的,只有昨天看见的那片荷叶书签躺在青草上。袁贵弯腰捡起书签,指尖触到发脆的叶片,仿佛还能感受到华梅捏着它时的温度,软软的,暖暖的。他把书签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衣兜里。
从那以后,每个清晨,袁贵都会往鱼塘边多走一段路。有时能看见华梅坐在杨树下翻书,阳光落在书页上,太晃眼的时候,她会用手搭在额前挡光,眉头轻轻蹙着,样子认真得很;有时树下只有一片荷叶书签,上面偶尔会多几句娟秀的诗句,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很轻,像是怕被人看见似的。袁贵把每一片书签都收好,夹在农技站的账本里,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记在纸条上,趁中午休息的时候去问老周。老周每次都笑他:“你这小子,以前连账本上的字都懒得认,看个数字都要我念给你听,现在倒研究起诗来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袁贵每次都只是挠挠头,嘿嘿地笑,不说话,心里却像揣了块蜜,甜滋滋的。他跟着老周认了不少字,慢慢也能读懂书签上的诗句了,“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这些话他虽然不太懂意思,可每次读的时候,都会想起华梅坐在杨树下的样子,心里就暖暖的。
麦收结束那天,晒谷场堆满了金黄的麦子,像座小山似的,社员们忙着扬场,木锨挥动着,麦糠飘在空中,成了一片薄薄的白雾,落在人身上,痒丝丝的。袁贵刚把最后一袋麦子扛进仓库,就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华梅站在晒谷场的边缘,手里拿着本新的诗集,封皮是天蓝色的,比之前那本新多了,书里还夹着一朵晒干的野菊花,黄灿灿的,很亮眼。“农技站的李大姐说,你认识好多农作物,连哪种麦子抗病、哪种豆子高产都知道。” 她走到袁贵面前,脸红扑扑的,呼吸有点急促,像是跑过来的,“下次…… 下次你教我认麦子,我教你念诗好不好?”
袁贵望着她,忽然觉出心跳得发慌,比盛夏扛着百斤麦袋往晒场跑时还要急促。他下意识朝鱼塘方向瞥了一眼,两人的脚步竟不约而同地朝那边迈了过去。
鱼塘水清清的,映着袁贵和华梅的影子。杨树叶子被风吹得落下来,飘在水面上,打着转儿。一条鲫鱼突然跃出水面,“哗啦” 一声,水花溅在华梅手里的书页上,晕开了 “一切都是瞬息” 那行字,墨色慢慢变深,像开了朵小小的花。袁贵看着华梅眼里的光,那光比晒谷场上的阳光还亮,忽然觉得,这个夏天比以往任何一个夏天都长、都暖,蝉鸣不再聒噪了,风里带着麦香和诗的气息,吸一口,满是甜意。
许多年后,公社砖墙上的标语换了又换,从 “农业学大寨” 到 “改革开放促发展”,最终都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只剩下斑驳的痕迹,像老人脸上的皱纹。鱼塘边的杨树已经长得两人合抱那么粗,树干上当年有人刻下的字,也被慢慢长粗的树皮覆盖,再也看不见了。可每当袁贵翻开那本泛黄的《普希金诗集》,每当风吹过书页,发出 “沙沙” 的声响,他总会想起那个夏天,想起鱼塘边的淡蓝色身影、腕上跳动的红绳、塘水里闪烁的金光,还有那些夹在书页里的荷叶书签和野菊。他总会想起那句诗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有时他会回到鱼塘边,坐在当年那棵杨树下,听树叶沙沙作响,仿佛还能看见树下那个翻书的姑娘,还能听见她软软的声音,在风里、在蝉鸣里、在岁月里,轻轻回响,从未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