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的白瓷杯里,碧螺春在热水中舒展如雀舌,初时是清雅的兰香萦绕鼻尖,抿一口,舌尖满是鲜爽的甘醇。可随着热水一遍遍续上,那香气渐渐淡了,滋味也一点点褪去,到最后,杯中的水只剩下寡淡的透明,唯有杯底蜷缩的茶叶,还残留着几分曾经的嫩绿。这便是茶喝到无味的时刻,有人觉得索然无味,弃之不顾,却不知这无味之中,藏着千百年茶史沉淀的智慧,也藏着最深刻的人生思考。
茶,本就是茶。它从深山的茶树上被采摘下来,经杀青、揉捻、烘焙,褪去了青涩的枝叶模样,却始终保持着最本真的质地。就像唐代茶圣陆羽,在《茶经》中言“茶之出”,历数浙东、浙西、淮南等地好茶,却从不说茶该沾染多少风雅名头——它不会因为曾被某位诗人吟咏过,就背负文人墨客的纷扰;也不会因为曾在某个茶馆里见证过离别,就裹挟他人未完的故事。当年陆羽为鉴茶水,遍访名泉,曾说“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这般对茶与水本真的执着,恰是提醒世人:茶的灵魂,从不在外在的附加,而在其本身的纯粹。人之初亦如此,赤手空拳来到世间,不携过往牵绊,不载未来枷锁,只是纯粹地作为“自己”而存在。可后来,我们在人生路上奔波,被功名的尘埃蒙住双眼,被欲望的潮水裹挟前行,渐渐忘了最初的模样,就像茶叶在劣质水中浸泡,染上杂味,却忘了自己本是来自山林的清灵草木。
而当茶喝到无味,恰恰是一场回归本真的修行。那渐渐淡去的滋味,不是消失,而是沉淀。宋代苏轼被贬黄州时,常“以松枝为薪,煮小团茶”,即便身处逆境,也能在煮茶的过程中寻得淡然。他曾写“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彼时他历经乌台诗案的劫难,却在无味的茶汤里品出了人生的通透——那些曾经让他辗转反侧的得失,那些让他耿耿于怀的恩怨,都在茶烟袅袅中渐渐淡去,最终变得“无味”。这无味,是对过往的和解。就像旧日的篇章,在茶味渐淡的过程中缓缓落幕,没有轰轰烈烈的告别,却有实实在在的放下,一如苏轼在《汲江煎茶》中“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的从容,在平淡中品出生活的真味。
茶的无味,更藏着新生的契机。南宋李清照与赵明诚曾“赌书泼茶”,在饭后烹茶,指着书架上的书问某句出自何处,答对者先饮茶,常常因为太过投入,茶水泼洒衣襟也浑然不觉。那时的茶汤,想必也从浓烈喝到无味,可无味之中,是二人相知相得的默契,是平凡日子里悄然生长的温情。这无味的茶水,恰如悄然奏响的新篇序曲——它或许没有初茶那般浓郁的滋味,却有着更长久的回甘;它或许没有过往那般热烈的追求,却有着更沉稳的脚步。就像李清照后来历经战乱,颠沛流离,却仍能在“寒日萧萧上锁窗,梧桐应恨夜来霜”的孤寂中,回忆起“赌书泼茶”的时光,那无味的茶,便成了她心中温暖的慰藉,成了她重新面对生活的力量。
人生亦如饮茶,从浓烈到平淡,从执着到释然。我们总在年轻时追逐轰轰烈烈的人生,渴望鲜衣怒马的辉煌,就像偏爱那刚泡好的浓茶,贪恋它的香气与滋味。可到了后来才明白,最难得的不是浓墨重彩的瞬间,而是归于平淡后的坦然。陆羽鉴水,鉴的是茶的本真;苏轼烹茶,烹的是人生的从容;李清照赌茶,赌的是生活的温情。他们都在茶中读懂了“无味”的真谛——茶至无味,不是失去了味道,而是找到了更本真的味道;人生走到平淡,不是失去了意义,而是找到了更深刻的意义。
杯中茶已凉,无味却回甘。愿我们都能在人生的茶席间,如陆羽般坚守本真,如苏轼般从容豁达,如李清照般留存温情,读懂这无味的深意——放下过往的纷扰,告别昨日的遗憾,在平淡中坚守本心,在无味中迎接新生。因为终会明白,茶至无味,方见真章;人至淡然,方得自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