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鱼香里三峡魂

瞿塘峡的江风刚舔净最后一缕晨雾，巫山县城的青石板老街就被烤鱼香缠上了。青冈木在铸铁烤架下燃得透亮，油星子“滋啦”滴进炭火，腾起的烟絮里，花椒的麻、孜然的醇混着峡江特有的湿润水汽漫开，钻过黛瓦檐角，溜进每个巷弄的褶皱里。这缕在峡江两岸飘了千年的香气，是“三峡鱼城”最鲜活的诠释——烤架上翻涌的不仅是肥美的江鱼，更是一代代巫山人浸着风浪的坚韧、裹着烟火的温情，以及刻在骨血里的传承。

李婆婆的烤鱼摊在码头老槐树下扎了四十五年，铁皮烤架被岁月浸得发亮，像极了她那双布满裂口的手，每道纹路都浸着江鱼的咸腥与故事。天刚蒙蒙亮，她就踩着露水往江边鱼市挑鱼。“江团得挑三斤上下的，尾鳍拍得越欢，肉越紧实弹牙。”她蹲在鱼筐前，粗糙的手指一抚过银鳞，便知是野生江鱼还是养殖鱼。这本事是年轻时跟丈夫学的。那时夫妻俩驾着木船在峡江捕鱼，浪头把船板掀得直晃，她却能稳稳按住入网的活鱼，指尖的力道，是风浪里练出的准头。

丈夫走后，李婆婆把木船收进了棚屋，接过烤架撑起了家。上世纪八十年代最艰难的日子里，她带着年幼的儿子在码头支摊，冬夜的江风像刀子似的割脸，她就把儿子裹在旧棉袄里揣在怀里，自己守着炭火到深夜。有回儿子发高烧，她抱着孩子在寒风里急得掉泪，隔壁渔民大叔拎来半筐刚出水的江鱼，粗声说：“鱼是江里的恩物，有它，咱就能活下去。”如今儿子在县城开了体面的烤鱼店，三番五次劝她歇着，李婆婆却总摇头：“这烤架上的烟火，是咱巫山人的根，断不得。”

巫山烤鱼的精髓，全在李婆婆嘴里“三分烈七分柔”的火候。青冈木烧到红透无烟，再架上用竹片撑开的鱼身，烤到鱼皮起皱微焦，油星子在炭火上炸开金红的花时，她才拿起毛刷，蘸上用老坛豆瓣、本地红花椒慢火熬制的秘酱细细刷匀，最后撒一把巷口刚摘的紫苏叶，香气瞬间就漫过了码头。鱼肉刚上桌，竹筷轻轻一挑就露出雪白肌理，辣中裹着鲜，鲜里藏着醇，连骨头缝都浸满了滋味。有游客追着问秘方，李婆婆总笑着摆手：“哪有啥秘方？不过是活鱼、好料，再加上对这江、这鱼的敬畏。”

摊前的小马扎永远坐得满满当当。穿工装的水电工刚从工地下来，油污的袖口一挽，就着滋滋冒油的烤鱼猛灌一口啤酒，汗水混着辣油顺着下颌线淌，脸上却漾着酣畅的笑。戴眼镜的大学生一放假回家，背包都没放就奔这儿来，咂着嘴念叨：“在外头吃遍大小馆子，就没寻着这股子家乡的鲜气。”还有跑了半辈子船的老船长，每次靠岸必点一条江团，夹着鱼肉叹道：“这鱼的鲜，就是咱峡江的本味，变不了。”有回老船长带外地船员来尝鲜，船员辣得直吸凉气，筷子却越动越快，抹着嘴说：“这味道烈得实在，就像巫山人的性子——热辣又敞亮。”

在巫山，鱼从来不止是果腹的食物。孩子满月要吃“长命鱼”，取最嫩的鱼肉熬粥，勺勺都盛着平安顺遂的盼头；新人成婚必上“连理鱼”，两条烤鱼首尾相连，象征着峡江儿女的永结同心；老人做寿得有“福寿鱼”，鱼身要烤得完整不碎，盼着如江鱼般自在长寿。李婆婆的孙子周岁那天，她用红线系着小银鱼挂在孩子颈间，轻声说：“江里的鱼护着咱巫山人，也护着你。”这些代代相传的习俗，让鱼成了巫山人的生命图腾，而烤鱼，便是把这份敬畏与期盼，都烤进烟火里的仪式。

如今“三峡鱼城”的招牌越擦越亮。去年烤鱼文化节上，李婆婆的小摊前排起了长队，从深圳来的投资人尝过她烤的江团后，紧紧握着她的手说：“要把这味道带出巫山，让全国都尝尝。”李婆婆没应承得太急，只坚持：“味道要正，鱼要鲜，不能砸了咱峡江的招牌。”投资人听了动容，把她翻动烤架的身影拍进视频，镜头里，她沾着油星的脸庞与跳动的炭火相映，成了“三峡鱼城”最生动的名片。

孙子小李接手后，给烤鱼添了些新花样。他用本地特产的脐橙汁调酱，酸甜解辣，还架起手机开了直播，镜头里焦香的烤鱼让“巫山烤鱼”火遍了全网。有次直播时，一条海外华侨的留言跳了出来：“看你烤的鱼，想起爷爷当年在码头给我买的味道。”小李把留言念给李婆婆听，她往刚上架的鱼身上多撒了把紫苏叶，眼角泛着光：“这味道是根，就算飘到天边，也不能丢。”

夜色渐浓，江面上的渔火与岸边的炭火交相辉映，把李婆婆的影子拉得很长。收摊时，她总把剩下的烤鱼分给清扫码头的环卫工人，再提着烤架慢慢往家走。她的身影与归航渔民的剪影在江风里重叠，烤鱼香混着水汽，飘得很远。小李说要建个鱼文化体验园，让游客亲手烤烤鱼、学做酱，李婆婆没反对，只摸着烤架上的纹路说：“鱼要鲜，火要正，人心更要实。”

巫山的月亮升起来了，清辉洒在烤架的余温上，也洒在“三峡鱼城”亮起的霓虹里。刚放学的小姑娘举着烤鱼丸蹦跳而过，肉汁溅在嘴角，像颗小小的太阳。这峡江的鱼，烤出了巫山人的生计，烤出了烟火里的传承，更烤出了这座城最暖的温度。这缕香气会一直飘下去，飘过瞿塘峡的险滩，飘过巫峡的云雾，让每个闻到的人都知道，三峡深处的这座城，因鱼而兴，因人而暖，因这代代不息的烟火，而永远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