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月霜吟
古人唤十二月为“涂月”,言“万物所涂聚也”。霜雪涂白疏枝,岁月涂深年轮,连晨起的风都浸着岁末独有的清冽,裹着旧年的余响漫过衣襟。这样的时刻披衣起身,窗外天色还沉在灰蓝的晕影里,像幅未干透的水墨画,墨色浓淡间藏着留白。推开门扉的刹那,便与诗中那抹霜撞了个满怀。苍白的细霜正以精灵般的轻盈,悄无声息漫过院角,攀上墙根那些枯褐的草茎。
霜是涂月最慷慨的馈赠。它们细得如月光磨碎的盐粒,簌簌撒在枯槁的草尖,轻轻粘在皲裂的树皮,连篱笆上悬着的旧灯笼,都被镀上一层朦胧的玉色。老梧桐落尽了叶,光秃的枝桠斜指向天空,霜粒就缀在这些枯枝间,风过便簌簌轻颤。这不是衰败的瑟缩,反倒像群攥着暖阳约定的孩童,在枝头踮脚张望。远处田埂上,霜色与土黄温柔交融,勾出冬野疏朗的轮廓,而霜下藏着的麦苗,正攒着破土的力气,在寒夜里悄悄酝酿生机。
天终究是要亮的。先是东方天际洇出一抹淡粉,像姑娘颊边未匀开的胭脂,接着那粉渐渐浓透、发亮,终于有金辉冲破云层,泼洒在挂霜的枝桠上。瞬间,霜粒被镀上暖光,原本素白的它们竟变得晶莹剔透,像无数细碎的钻石在风里闪烁。风再拂过,这些亮白的霜粒便随枯枝轻摇,以细碎的声响迎接朝阳。有的在光影里慢慢消融,顺着枝干滑下,滴入泥土时留下一点湿痕。那是冬与春私语的信使,藏着新旧交替的密码。
立在这样的晨光里,才真切触到时间的尾端。墙角的日历撕到了最后几页,纸边卷着毛边,像被岁月摩挲旧的裙裾。这一年的时光真如掌中沙,越是用力攥紧,越从指缝间簌簌滑落。那些往日的辗转,那些曾以为刻骨的欢喜与愁绪,如今回头望,都成了散在风里的絮。像秋风里的落叶,被吹得散了又聚,碎了又碾,最终化作时光里的轻烟,偶尔在相似的晨光里,轻轻叩一下心房。
此刻忽然想起,春日院中的繁花缀满枝桠,夏日的蝉鸣浸着暑气,秋日的桂香漫过窗棂,如今都已被寒冬的朔风轻轻覆去。可转念便懂,四季从不是留白,而是一场场圆满的轮回。月有圆缺,年有始末,这是自然的韵律,也是生命的常态。涂月作为岁末的注脚,本就该承接着过往的沉淀,孕育着来年的新生。
原来日子从不是终点,而是在旋转中奔赴下一个开头。那些走过的路,遇见的人,经遇的事,无论浓淡,终将翻过这一页。就像这涂月的霜,会在晨光里消融,却会在来年冬夜如期归来;就像这即将收尾的一年,会在时光里远去,却早已把温暖的回响,留给了崭新的年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