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刺泡

乌刺泡生于陡峭山岩之间，不喜平原沃土，偏要在云贵高原的嶙峋褶皱里扎根。这浆果亦被唤作黑刺泡，以多刺的枝条托着紫黑果实，形如微缩的桑葚，味道却迥异，酸涩里裹着微甘。山风掠过，深绿叶子背面便翻出灰白绒毛，倒似蒙了薄薄一层霜霰。据古老药典所录，此物乃山野灵药，专能消炎祛肿，护佑被意外磕碰所伤的山民——山中岁月，跌打损伤原是家常便饭。

此时山径上，李晓燕正走着。她着警服，胸前那枚党徽，在高原澄澈的光线里亮得灼目。自双柏县公安局主动请缨回归爱尼山乡，人们便重又唤她“李副”——这称呼如一枚古币，沉甸甸地沾满她二十七载从警时光的包浆。山风拂面，吹动鬓角银丝缕缕，山野的凉意渗入皮肤，似乎也渗入记忆深处。当初少小离家，如今归来鬓已星星；这山道曾踏过多少回？青涩的脚印早已被山雨冲刷殆尽，唯余山石沉默如初。

“李副”落脚爱尼山派出所，所长特意将宿舍扫洒一新，迎她如客。她却即刻将这方寸之地认作了家，安顿得利落干脆：“所长，所里警力少，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哪里缺人，我都能顶上！”她语气干脆如山中早春的竹笋破土而出。次日她便浸入这片水土：接处警情雷厉风行，接待群众笑容温煦。她踏遍村社学校，步履从容，留守的老人小孩都认得，派出所里来了位“年轻的老民警”——这称谓里藏着时光的玄机，耐人咀嚼。

黑刺泡微小的浆果里，藏着一份不容小觑的沉着。它富含多酚与维C，能消解那些暗中啃噬身体的自由基之毒，于无形处筑起防线。李副在纷繁社区工作中，竟也似一株活生生的乌刺泡，默默消化着那些扰攘的“毒素”。

她踏遍辖区，如同黑刺泡的根须在岩石缝隙里细细探索。主动联络村委干部，梳理工作职责，厘清计划与台账。不过月余，几十项社区工作脉络已如掌纹清晰；重点人员、单位、场所逐一核实，基础档案焕然一新，底数清透如秋日山涧。白日她眼中总有活计，随时补位；早起田埂散步，遇见村民便聊几句收成；三餐时大圆桌上总回荡她的笑语。待到夜色四合，她便招呼住所的民警辅警去村里散步，或去中学操场跑圈。名曰锻炼休闲，实则自有“小心思”——增加见警率，熟悉人地，悄然融入。散步路上，她与同事谈工作，聊生活，更回溯自己从警的岁月长河，当过政工监督室主任的她，无形中连教导员的思想工作也一并温润地完成了。

黑刺泡的叶与果，皆含天然抗菌消炎之质，是山民处理创口、消解红肿的良伴。这草木之性，竟也暗暗呼应着李副在社区里抚平人心的本领。

一日，反诈预警信息骤然闪现：辖区杨某手机里暗藏多个涉诈App，电诈风险如毒藤缠身。偏逢值班民警分身乏术，正处理另一起警情。轮休的“李副”闻讯而起，果断放弃休息，电话直追杨某。当杨某的手指已在转账操作边缘迟疑颤抖之际，“李副”及时现身，将其拦下。她搬出近期案例，层层剥开诈骗话术的伪装，道理讲得如乡音般熨帖明白。杨某这才如大梦初醒，冷汗涔涔，险险避开一场钱财浩劫。

此事如刺扎进“李副”心里。她发觉乡民反诈意识之薄弱，一如初春山土亟待垦殖。此后她便成了山乡反诈的布道人，隔三差五，身影便出现在村里。对老人讲“冒充公检法类”骗局，对家庭妇女剖析“刷单和冒充客服退款类”陷阱，对务工人员则点破“贷款代办信用卡类”的假面。她的声音在山风里播种，渐渐地，爱尼山乡的土壤上竟奇迹般生出三个月的安宁——电信诈骗零发案，像一片罕有的无刺之地。

乌刺泡的根茎深扎石缝，默默修复着山岩隐秘的裂痕，如同大地深处无声的疗愈。李副在社区里，亦是这般悄然弥合着生活的罅隙。

群众但凡有急、有难、有求，她必第一时间奔赴、了解、解决。某日，听闻村中两户因宅基地旧怨再生龃龉，矛盾如干燥的柴薪，一点火星便能燎原。她即刻翻山赶到，不厌其烦，两边奔走调停。从阳光炽烈坐到日影西斜，她的话语如凉润的山泉，耐心地冲刷着彼此郁结的怨怼。最终，两户人家竟在她面前各自退让一步，紧绷的空气终于松缓下来，那和解的点头，像山风吹过黑刺泡叶子时微微的摆动——无声，却分明是和解的姿势。她守护的，何止是钱袋？更是人心深处那方容易碎裂的安稳。

乌刺泡熟透的浆果被山民采下，晾晒成干，或泡作药酒，让那沉静的药力流传得更远。李副的痕迹，亦已深深刻入这片山野的肌理。

某日，她竟在派出所角落辟出一方小小苗圃，郑重地移栽了几株乌刺泡幼苗。闲暇时，她便去浇水照料，俯身凝望。那幼苗的棘刺虽细幼却已显锐利，深绿的叶片在风中伸展，仿佛正积蓄着某种沉静的力量。一日黄昏，她立于苗圃前，夕照勾勒着她不再年轻的轮廓，却给警服肩章镀上温润的金色。她轻轻抚过带刺的枝条，指尖的动作几乎带着一种无声的契约感。山风掠过，拂动她斑白的鬓发，也拂过幼苗坚韧的叶片。

或许，她将自己视作了另一株深深扎进这方土地的乌刺泡！山风呜咽着掠过派出所的檐角，又吹向远处沉默的山峦。这风从亘古吹来，也将向未来吹去。在它拂过的山岩之上，乌刺泡年复一年地萌发、结籽，生生不息。而派出所那方小小苗圃里，几株新苗沐着夕照，正悄然向下扎根，向上生长，承接着山风无尽的吹拂。这草木的刺，并非拒人千里；它们以沉默的坚持守护着甘涩的浆果，如同一种无声的诺言——其棘刺护卫着微小的甘涩，恰似有人默默以血肉之躯，承托起山乡沉甸甸的岁月静好。

乌刺泡的棘刺，原本就是它守护甘涩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