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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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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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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外

梅雨暂歇的午后,遂昌县城的老街口,雨珠正从马头墙的飞檐缓缓滴落,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而后汇成蜿蜒的水痕,悄然渗入石板的纹路里。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的清甜与湿泥土的腥气,两种气息交织缠绕,酿成遂昌独有的味道。远处的山峦被乳白色的云雾轻拥,若隐若现,整座小城仿佛刚从一场四百年的长梦中苏醒,带着几分朦胧的诗意,几分未散的慵懒。

卖麦芽糖的老人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自行车,慢悠悠地走过老街。车铃 “叮当 —— 叮当 ——” 的声音,惊起了屋檐下栖息的麻雀,它们扑棱棱地展翅,飞向黛瓦连绵的深处,翅膀划过空气的声音,为这静谧的午后添了几分灵动。老街两旁,明清时期的木结构店铺静静伫立,斑驳的木板门上,褪色的门神画像依稀可辨,虽没了往日的鲜亮,却沉淀着岁月的温情。一家中药铺里,老中医正坐在窗边,用碾槽细细研磨药材,“吱呀,吱呀” 的声响伴着药香缓缓散开;隔壁茶馆飘出的茶香与之相融,一苦一甘,一沉一雅,勾勒出遂昌最真实的烟火气。

茶馆老板是位面容温婉的中年妇人,她正提着长嘴铜壶,为客人斟茶。铜壶倾斜,水流如银线般划出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地落入白瓷杯中,溅起细小的茶沫。“这是汤显祖最爱的‘三井毛峰’,” 她笑着开口,声音温和如茶,“汤公当年常来这儿品茶写诗呢。听说,他就是在这一带的茶馆里,听了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才得了《牡丹亭》的创作灵感。” 我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茶香在舌尖蔓延,清冽中带着一丝回甘,仿佛饮下的,是四百年前那段未散的诗意。

顺着老街漫步,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过往行人的身影,也倒映着两旁的黛瓦白墙。路边的手工艺品小摊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正低头绣着一幅《游园惊梦》,银针在绸缎上游走,细细勾勒出杜丽娘婀娜的身姿,衣袂翩跹,似要从绸缎上走出。“汤公的戏文里,最美不过杜丽娘,” 她抬头看我,眼中满是温柔,“咱们遂昌姑娘,个个都学着杜丽娘的品性,重情重义。” 小摊上,牡丹造型的刺绣香囊、剪纸整齐摆放,那一朵朵盛开的牡丹,似在诉说着与《牡丹亭》不解的情缘。

这便是汤显祖笔下的山水遂昌。1593 年,四十三岁的汤显祖乘一叶扁舟,沿瓯江而下,赴任遂昌知县。那时的遂昌,“山重叠而疑无路,云突现而别有天”,正是这方灵秀的山水,孕育了《牡丹亭》中那段跨越生死的至情绝恋。我在县衙旧址前的古槐树下驻足,伸手抚摸粗糙的树皮,指尖能清晰感受到岁月留下的沟壑。这棵见证过汤公审案的古树,如今依旧枝繁叶茂,每到春天,便会绽放满树清香的白花,如雪似玉。树下立着一块青石碑,上面刻着汤公的诗句:“青山绿水浩然归,野老村童笑语稀。” 字迹虽历经风雨,却依旧苍劲有力。

一位当地老者拄着拐杖走来,见我望着古槐树出神,便笑着说:“这棵树啊,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情槐’。” 他缓缓讲述,相传汤公曾在此审理过一桩姻缘案,一对有情人因家世悬殊被拆散,汤公得知后,巧断案情,终让两人喜结连理。后来,这棵槐树就成了当地青年男女祈求姻缘的圣地,树枝上系满了红色的许愿带,在微风中轻轻飘荡,每一条带子,都承载着一个关于爱的期盼,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一个个动人的爱情故事。

汤显祖纪念馆坐落在城南一隅,白墙黛瓦,飞檐翘角,透着典型的明代建筑风格,与周围的山水相映成趣。馆前一方池塘,池水清澈见底,粉嫩的荷花亭亭玉立,几尾锦鲤在荷叶间嬉戏游弋,时而甩动尾巴,搅起一圈圈涟漪。池边立着一块太湖石,石上刻着 “情至” 两个大字,笔力遒劲,据说是仿汤公真迹所刻,那两个字,似带着穿透岁月的力量,诉说着《牡丹亭》的灵魂。

走进纪念馆,仿佛踏入了一条时空隧道,四百年的时光在此交织。馆内陈列着《牡丹亭》的各种版本,从明万历初刻本到现代校注本,整齐排列,琳琅满目。在一方玻璃展柜中,《牡丹亭序》的手书复制品静静躺着,笔墨酣畅,气韵生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短短几句,却道尽了爱情的极致。旁边的展柜里,汤公在遂昌任职期间的公文手稿整齐摆放,字迹工整秀丽,一笔一画间,可见其治学之严谨,为官之尽责。

年轻的女讲解员小徐是本地人,大学毕业后,她放弃了城市的繁华,回到家乡从事文化保护工作。她身着淡青色旗袍,领口绣着一朵精致的牡丹,淡雅的气质与馆内的氛围相得益彰。她轻声诵读着《牡丹亭》中的经典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声音清越动人,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让冰冷的文物仿佛瞬间有了温度。她的讲解从不局限于展品介绍,还会穿插许多汤公在遂昌的轶事趣闻。“汤公在遂昌五年,不仅写下了《牡丹亭》,还兴修水利、发展教育,百姓们都很爱戴他。” 她指着一幅明代遂昌县城图,语气中满是自豪,“你看,这里就是汤公主持修建的水利工程,过了这么多年,还在为百姓造福呢。”

小徐说,每年清明前后,馆后的那株古牡丹盛开时,总会引来无数文人墨客,大家围坐在花下,吟诵《牡丹亭》的名句,仿佛与汤公隔空对谈。“这株牡丹是汤公亲手种下的,已经有四百多年历史了。花开的时候,层层叠叠的花瓣像锦绣云霞,那才是‘姹紫嫣红’最贴切的模样。” 正说着,窗外忽然飘来傩戏的唱腔,咿呀婉转,如丝如缕,缠绕着展柜中《牡丹亭》的手稿影印件,古今的声音在此刻交融,让人恍惚。小徐笑着解释:“这是附近小学的孩子们在排练端午节的傩戏表演。汤公当年不仅写了《牡丹亭》,还把昆曲艺术融入了咱们遂昌的傩戏里,形成了独一无二的‘遂昌傩戏’,现在已经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啦。”

“这些孩子从小就跟着学《牡丹亭》,好多经典唱段都能背下来。” 小徐的眼中满是欣慰,“汤公的文化遗产,在我们这一代,没有被遗忘。” 她告诉我,纪念馆经常举办 “牡丹亭之夜” 活动,邀请当地的戏曲爱好者表演《牡丹亭》选段,每次都能吸引不少外地游客前来观看,大家聚在一起,聊戏文、品文化,让这份传承变得更加鲜活。

循着傩戏的唱腔,我来到了平昌湖畔,只见一位老人正在指导一群孩子排练。老人便是傩戏传承人周师傅,今年六十八岁,从十六岁开始学习傩戏,至今已有五十多个年头。他脸上画着精致的牡丹妆容,眉眼间透着几分灵动,手指捻着一个桃木雕刻的杜丽娘面具,语气带着几分骄傲:“这个面具是我师父的师父传下来的,用的是遂昌特有的金丝楠木。雕刻一个面具,要经过十八道工序,最难的,是要把人物的神韵刻出来。”

周师傅的工作室就在湖边的一处老宅里,推开门,仿佛进入了一个面具的世界。墙上挂满了各种傩戏面具,杜丽娘的温婉、柳梦梅的俊朗、春香的俏皮、杜宝的威严,每一个面具都栩栩如生。工作台上,雕刻工具和彩绘颜料整齐摆放,空气中弥漫着木香和颜料的味道,那是时光与匠心交织的气息。“每个面具,都要经过选料、雕刻、打磨、上彩、开光这些步骤,” 周师傅抚摸着墙上的面具,如数家珍,“最重要的,是要给面具注入灵魂,让它在舞台上能‘活’过来。”

他拿起一个杜丽娘面具,细细讲解:“你看这眼角,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哀愁;再看这嘴唇,轻轻抿着,像有满肚子的心事。这就是杜丽娘的神韵 —— 外表柔,内心却有股不服输的劲儿。” 说着,他缓缓戴上面具,瞬间,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仿佛真的成了那个为情痴狂的杜丽娘。他击鼓三声,孩子们应声起舞,水袖翻飞间,恍惚间,似见杜丽娘穿越时空,在这山水之间,再度醒来,诉说着那段未了的情缘。

“汤知县教会我们先人‘因情成梦,因梦成戏’。” 周师傅取下面具,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依旧神采奕奕,“傩戏讲究‘以情带戏,以戏传情’,这和《牡丹亭》的精髓,是一样的。” 他告诉我,现在来学傩戏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还有不少大学生专门来拜师,“这是好事啊,说明咱们的传统文化,有生命力。”

排练结束后,周师傅带我去看他的 “宝贝”—— 一套明代流传下来的傩戏戏服。戏服以大红为底,用金线绣着牡丹图案,虽历经数百年,却依旧光彩夺目,金线在阳光下闪烁,似在诉说着过往的辉煌。“这是当年汤公指导排练时穿过的戏服,” 周师傅小心翼翼地展开戏服,动作轻柔,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每次看到它,我都觉得,汤公好像就在眼前,正手把手地教我们唱戏。”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周师傅站在湖边,唱起了《牡丹亭》中的名段:“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歌声悠扬,在湖面上回荡,惊起一群白鹭,它们振翅飞向远山,翅膀划过夕阳,留下一道道优美的弧线。这一刻,古今交汇,情韵悠长,仿佛四百年的时光,都浓缩在了这山水与歌声之中。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我便踏上了前往飞石岭的路。飞石岭是汤公在诗文中多次提及的胜地,他曾在此写下 “飞石岭头云似盖,平昌城外水如环” 的佳句,字里行间,满是对这片山水的喜爱。山路蜿蜒,两旁的竹林郁郁葱葱,晨露还停留在竹叶上,凝成晶莹的水珠,微风拂过,水珠滚落,“滴答” 一声,落入草丛,清脆悦耳。远处,樵夫砍柴的声响与山鸟的鸣叫交织在一起,宛如一首天然的交响乐,让人身心舒畅。

行至半山腰,一道瀑布忽然出现在眼前,如白练垂空,水声轰鸣,溅起万千水珠,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的光芒。瀑布下,一潭深水清澈见底,游鱼在石间嬉戏,自在悠闲。潭边立着一座六角亭,匾额上题着 “听泉” 二字,笔法潇洒飘逸,据说是汤公手书。亭中已有几位游人,正围坐在一起,品茗闲谈,享受着这山间的宁静。

守茶人陈师傅年约六十,精神矍铄,他正坐在亭边,用红泥小炉煮水。火苗 “噼啪” 跳动,映得他脸上满是暖意。他取出一套青瓷茶具,手法娴熟地温杯、置茶、冲泡,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从容与优雅。“这是今年新采的‘三井毛峰’,” 他将泡好的茶汤倒入白瓷杯中,茶汤色泽清澈明亮,茶香袅袅升起,“用的是山涧的泉水,水温要控制在八十度左右,这样才能泡出茶叶最好的味道。”

我端起茶杯,轻嗅茶香,清幽持久;浅尝一口,甘醇鲜爽,茶香在口中久久不散。陈师傅坐在一旁,缓缓说道:“汤公当年,就常来这儿品茶听泉,还写下了‘惯看人间悲欢事,独坐青山听泉声’的诗句。” 他指着亭边一方平整的巨石,“汤公最爱坐在这块石头上,一边品茶,一边看瀑布,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会拿出随身携带的古琴,弹上一曲《高山流水》,琴声和着水声,好听得很。”

闲谈间,陈师傅给我讲了一个动人的故事。汤公在遂昌任职时,经常深入民间,了解百姓的疾苦。有一次,他在飞石岭遇到一个年轻人,因家境贫寒,无法与心上人成亲,只能整日愁眉不展。汤公得知后,不仅资助了他,还亲自为两人主持婚礼,并写下 “有情之人终成眷属” 的祝词。这个故事在当地流传了四百年,成为汤公 “情至” 理念最生动的诠释。

“你看这瀑布,” 陈师傅指着飞流直下的水帘,眼中满是感慨,“日夜奔流,从不停歇,就像人世间那些真挚的情感,永远不会枯竭。” 他说,每年谷雨时节,都会有许多情侣来这里许愿,他们会在瀑布下的潭边系上红丝带,祈求彼此的爱情能像这山水一样,长久相伴。

午后,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地上,形成一个个跳动的光斑。我独自坐在汤公曾经坐过的青石上,闭目倾听。水声、鸟声、风声交织在一起,温柔地萦绕在耳边,仿佛能听到四百年前的琴音袅袅,与这自然之声共鸣。恍惚间,似见汤公身着青衫,飘飘然立于亭中,一边抚琴,一边吟诗,与这山水融为一体,分不清是景入诗,还是诗成景。

下山时,我特意绕道北街的龙窑遗址。这里是遂昌青瓷的发源地,至今仍保留着明代的窑址风貌,古老的窑火,在这里燃烧了千年。七十岁的制陶人李师傅正在开窑,窑门开启的刹那,热浪扑面而来,带着泥土与火焰的气息。窑内,一件件精美的青瓷器皿在火光中焕发出生命的光彩,青中透蓝的釉色,宛如雨后的天空,纯净而温润。

“这是按汤公留下的方子烧的,” 李师傅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只柳叶瓶,瓶身的冰裂纹路如蛛网般细密均匀,透着独特的美感,“釉料里要加竹林里的青金石粉,窑温要控制得像春天的温度一样柔和。温度太高,釉色就会发黑;太低,又会显得苍白,必须恰到好处,才能烧出这种‘雨过天青’的色泽。”

李师傅的陶艺工作室里,陈列着各种青瓷作品,茶具、花器、文房用品,每一件都精致典雅,透着匠人的心血。他指着一套牡丹纹茶具,笑着说:“这是为了纪念《牡丹亭》创作四百周年特意烧制的,上面的牡丹纹样,就是照着汤公手植的那株古牡丹画的。” 工作室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一件 “牡丹亭” 造型的香炉,亭台楼阁精巧别致,烟雾能从镂空处袅袅升起,如梦似幻,仿佛将《牡丹亭》的故事,都凝在了这瓷器之中。

“我祖上就是汤公时期的窑工,” 李师傅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汤公经常来窑场,不仅指导制陶工艺,还把戏曲艺术融入了瓷器纹饰里。”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件明代青瓷碗,碗内绘着《牡丹亭》的场景,笔法精细,人物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碗中走出。“这样的纹饰,要先在素坯上勾勒,施釉后再经过高温淬炼,只要一个环节出了错,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说着,李师傅唱起了祖传的《烧窑歌》,歌声质朴悠扬,歌词里竟有 “良辰美景奈何天” 的句子。他笑着解释:“汤公说过,烧窑就像写戏,都要经过千度高温的淬炼。泥土要经过揉捏、塑形、煅烧,才能变成精美的瓷器;人生也要经历磨难、考验,才能成就真挚的情感。”

如今,李师傅的儿子小李也继承了制陶手艺,还学会了用网络直播推广遂昌青瓷。“时代在变,但我们对传统工艺的坚守不能变,” 小李年轻的脸上满是坚定,“我们要让遂昌青瓷走出遂昌,走向世界,让更多人通过瓷器,了解《牡丹亭》的文化,了解遂昌的故事。”

在遂昌的第七日,我寻访到了深山中的独山古寨。寨子建于明代,至今保存着完整的古建筑群,卵石铺就的街巷蜿蜒曲折,两旁是青砖灰瓦的明清民居,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岁月的痕迹,仿佛时光在这里凝固,未曾流逝。

七十六岁的叶婆婆正在老宅的天井里翻晒陈皮,阳光透过天井,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泛起柔和的光泽。听说我来寻汤公足迹,叶婆婆放下手中的竹筛,笑着往屋里让:“来啦,快进屋喝碗凉茶。” 老宅是典型的明代穿斗式建筑,木柱上的雕花虽已褪色,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致。堂屋正中挂着一幅泛黄的《牡丹亭》绣像,绣的是 “游园惊梦” 的场景,杜丽娘手持团扇,立于牡丹花丛中,眼神流转间满是娇羞。

“这是我太奶奶绣的,” 叶婆婆端来一碗薄荷凉茶,茶汤清冽,带着淡淡的草木香,“她年轻时是寨里最好的绣娘,最擅长绣《牡丹亭》的故事。汤公当年到独山察访,还夸过她的绣活呢。” 她指着绣像角落一处细小的针脚,“你看这里,太奶奶特意绣了一朵小小的遂昌兰,汤公说,这兰花开在山野,不张扬,却有韧劲,像极了杜丽娘心底的那份情。”

叶婆婆的丈夫早逝,她守着这座老宅,守着太奶奶留下的绣艺,一晃就是五十多年。“年轻时也有人劝我搬走,说这老宅子又旧又偏,” 她轻轻抚摸着绣像的边缘,眼神温柔,“可我舍不得。这里的每一根木梁,每一块砖瓦,都藏着汤公的故事,藏着《牡丹亭》的情。守着这里,就像守着一份念想。”

她从里屋取出一个陈旧的木匣,打开时,一股淡淡的樟木香气扑面而来。匣子里整齐叠放着十几块绣片,有杜丽娘的水袖,有柳梦梅的折扇,还有那株汤公称赞过的遂昌兰。“这些年,我也教寨里的姑娘们绣花,就教她们绣《牡丹亭》,” 叶婆婆拿起一块绣着 “寻梦” 场景的绣片,上面的杜丽娘正俯身轻嗅牡丹,神情专注,“我告诉她们,汤公写《牡丹亭》,写的不是简单的才子佳人,是那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执着。做人,也要有这样的执着,对亲人,对家乡,对心里认定的事。”

午后的阳光透过天井,洒在叶婆婆的白发上,她坐在绣架前,拿起银针,开始绣一朵新的牡丹。银针在绸缎上穿梭,丝线渐渐勾勒出花瓣的轮廓,那牡丹似在阳光中缓缓舒展,透着勃勃生机。“再过些日子,就是汤公到遂昌任职四百三十周年的日子了,” 她笑着说,“寨里要办一场‘绣忆牡丹亭’的展览,把姑娘们绣的作品都摆出来,让更多人看看,汤公的情,还在咱们遂昌人的手里,在咱们的针线上。”

离开独山古寨时,夕阳正缓缓沉入西山,余晖将古寨的白墙黛瓦染成了温暖的金色。寨口的老樟树下,几个穿着蓝布衫的姑娘正围坐在一起绣花,她们的笑声伴着针线穿过绸缎的 “沙沙” 声,在山间回荡。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与姑娘们哼唱的《牡丹亭》小调交织在一起,温柔得让人心醉。

回到遂昌县城时,夜色已悄然降临。老街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灯光透过镂空的灯影,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梦似幻。茶馆里依旧热闹,几位老人正围坐在一起,用遂昌方言哼唱着《牡丹亭》的唱段,唱腔虽不专业,却透着满满的真诚。

我再次走进汤显祖纪念馆,夜晚的纪念馆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显得格外宁静。馆后的古牡丹在月光下静静伫立,枝叶间似乎还残留着白日的花香。池塘里的荷花早已闭合,只有几尾锦鲤偶尔跃出水面,溅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小徐还在馆内整理展品,她穿着白天那件淡青色旗袍,领口的牡丹在灯光下愈发雅致。“明天就要开始筹备‘牡丹亭文化周’的活动了,” 她笑着说,“周师傅会带着孩子们表演傩戏,李师傅要展示他新烧的青瓷牡丹瓶,叶婆婆和姑娘们的绣品也会送来。到时候,整个遂昌都会沉浸在《牡丹亭》的氛围里。”

她走到 “情至” 石碑前,月光洒在石碑上,那两个字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银辉,愈发醒目。“有时候我会想,汤公当年离开遂昌时,会不会舍不得?” 小徐轻声说,“他在这里写下了《牡丹亭》,留下了这么多故事,而我们,就像接过了他递来的接力棒,把这份‘情’传下去。”

离开纪念馆时,已是深夜。街头的麦芽糖老人早已收摊,只有那辆吱呀作响的自行车还靠在墙角,仿佛在回味白日的热闹。青石板路上,我的脚步声被拉得很长,与远处传来的零星唱腔交织在一起,勾勒出遂昌夜晚独有的温柔。

次日清晨,我带着满满的不舍,准备离开遂昌。在车站旁的小摊上,我买了一个牡丹造型的刺绣香囊,香囊上的牡丹栩栩如生,散发着淡淡的艾草香。摊主是个年轻的姑娘,她笑着说:“这是我跟着叶婆婆学绣的,送你做个纪念。汤公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希望你下次来遂昌,还能感受到这里的情。”

汽车缓缓驶出遂昌县城,窗外的山水渐渐向后退去。远处的山峦依旧被云雾轻拥,老街的青石板、县衙前的古槐树、平昌湖畔的傩戏声、飞石岭的瀑布泉声,还有叶婆婆手中的银针、李师傅窑里的青瓷、小徐口中的唱词,一一在脑海中浮现。

我忽然明白,遂昌的美,不仅在于那灵秀的山水,更在于那份流淌了四百年的 “情”。汤显祖将对生命、对人性的深情融入《牡丹亭》,而遂昌人则将这份深情刻进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 在茶馆的茶香里,在绣娘的针线下,在傩戏的唱腔中,在青瓷的釉色间。

这份情,是对传统文化的坚守,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 “情至” 二字最生动的诠释。它像一颗种子,在遂昌的山水间生根发芽,历经四百年风雨,依旧生机勃勃。而每一个来到遂昌的人,都成了这份情的见证者与传递者,带着遂昌的温柔与诗意,走向更远的地方。

汽车越开越远,遂昌的身影渐渐模糊,但那份萦绕心头的 “情”,却愈发清晰。我知道,无论走多远,遂昌的山水、《牡丹亭》的诗意,还有那份跨越时空的 “情至”,都会永远留在记忆深处,温暖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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