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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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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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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补时光的人

老街的晨雾总是混着皮革的味道。雾霭深处传来锤声,一声,又一声,像是从时间的褶皱里漏出的心跳。老周的修鞋摊就泊在梧桐树下,三轮车辕上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惊飞了啄食的雀鸟。

他的双手是两册无字的史书。青筋盘错如老根,指甲缝里嵌着经年的鞋油,掌心的茧子分层堆积——最底层是七十年代的布鞋纹路,中间浸着八十年代的黑胶底渍,表层则烙着新世纪的各色合成革印记。那双手起落之间,总能让人想起古籍修复师对待宋刊元椠的郑重。

“鞋是人的另一副骨架。”老周捏着我的麂皮短靴,小指轻轻一勾便探入内腔,“走路急,脚踝松,后跟吃重偏了三毫米。”他忽然抬眼,“在工地上监工?钢架结构那种。”见我诧异,他用镊子夹出靴底细小的铁屑:“混凝土不会生出这样的金属星屑。”

三十步外的新潮修鞋店里,激光扫描仪正在勾勒鞋模的三维图谱。年轻顾客们对着电子屏挑选鞋跟款式,机械臂在无菌舱内精准运作。老周这厢却保持着古老的仪式感:他给磨破的鞋口镶上云纹皮边,为开裂的鞋面缀补暗线,甚至会用特制鱼胶修复维多利亚式的缎面舞鞋。

某日黄昏,他正在修补一双露出趾头的儿童运动鞋,突然哼起梆子戏《大登殿》。锤子敲击鞋钉的脆响竟与唱腔严丝合缝,针线在暮色中穿梭如银鱼游弋。奇妙的是,智能修鞋店的机械臂恰好也在此时运转,两种节奏透过薄雾相互应和——传统与现代在修补的永恒命题里隔空对望。

“机器补形,人补魂。”他将修好的童鞋举在灯下端详,忽然从木箱深处取出一小片金箔,仔细垫进鞋底破洞处:“小囡囡正在学芭蕾,得让她的梦想踩在云朵上。”灯光流过金箔,在他皱纹里淌成温暖的星河。

后来我渐次知晓,他修补过战地记者染着萨拉热窝尘土的皮靴,缝合过考古学家从敦煌带回的布履,甚至让一位百岁老华侨的婚鞋重焕光彩——那双鞋曾踏过南洋的橡胶园、旧金山的金门大桥,最后在故乡的石板路上绽开裂纹。智能店的年轻人后来常来找他,两人坐在马扎上讨论纳米纤维与苎麻线的抗拉强度,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揉成一部长长的工匠史诗。

深秋某日,老周收到智能修鞋店的重金聘书。他把它折成纸船,放进给孩子们补好的雨鞋里。“鞋要沾地,人要接地。”他说着,从桐木箱中请出本《诗经》,皮面封面被鞋油浸得温润生光。翻到《小雅·车攻》那页,“赤芾金舄”四字旁,密密麻麻注着历代鞋履的演变图考。

最后一片梧桐叶落下时,整条街都听见他的锤声。那声音时而细密如母亲纳千层底时的针脚,时而厚重如鞍鞯匠捶打马鞍的力度。某天清晨,雾散时不见了三轮车,只剩梧桐树下摆着新修好的十七双鞋——为晨跑者补气的运动鞋,给教师增高的布鞋,帮孕妇减负的软底鞋,每双鞋底都垫着句手抄的诗。

智能店的激光扫描仪显示,这些鞋的修补精度达到0.01毫米。年轻店主对着数据屏喃喃自语:“这分明是缝进了时光。”风吹开老周留下的那本《诗经》,露出扉页斑驳的字迹:“修天下履,续人间路。”

而今老街的雾依旧带着皮革的芬芳。有人说在江南古镇见过他修补绣花鞋,也传闻他在西北边城拯救过牧民的马靴。但更多时候,人们从自己延寿三载的旧鞋里,听见跨越山河的锤声——一声,又一声,像是大地母亲正在缝补游子破旧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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