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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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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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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陌深处

一座城市的魂,不在它高耸入云的楼宇,也不在它车水马龙的街市,而在那些曲曲折折、藏于市井深处的巷陌里。杭州便是这样。西湖的潋滟、钱塘的潮涌,自是人间绝色,可你若真想读懂这座城,还得弯进那些青石板铺就的老巷,听一听吴侬软语,闻一闻灶间烟火,看一看时光如何在这里静静流转。

小贤住的这条巷子,在拱宸桥西,名叫“如意里”。名字吉祥,模样却极普通——宽不过两丈,长不足百米,两侧是白墙黑瓦的旧式民居,墙根处爬着青苔,檐下偶尔悬一只褪色的灯笼。这条巷子并非旅游地图上的景点,却是小贤心中最地道的杭州。

巷口有一家开了三十多年的理发店,老师傅姓陈,梳着整齐的背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大褂,见人总是笑。他的店极小,只容一把转椅、一面镜、一个洗头池,墙上贴满了九十年代的电影海报。来的多是老主顾,往椅上一坐,不必开口,陈师傅便知道该理什么发型。推剪嗡嗡作响,碎发簌簌落下,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从天气说到菜价,从儿女婚事说到国家大事。

陈师傅的手艺是祖传的,他常说:“理发不只是剪头发,是理心绪。”记得有一次,巷尾的李叔叔因厂里改制,心情郁闷地进来,陈师傅一边给他理发,一边慢悠悠地说:“老李啊,头发乱了可以理,心绪乱了也得理。日子再难,理理就顺了。”理完发,李叔叔对着镜子照了照,果然精神了不少,笑着出去了。这里的时间,仿佛比外面慢上半拍,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能暂时放下外面的纷扰,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巷子中段,有一株老槐树,据说已逾百岁。树干需两人合抱,树皮斑驳如龙鳞,树冠如巨伞,遮天蔽日。夏天时,树荫如盖,洒下满地清凉。树下常摆一张小桌,几个老人围坐弈棋,楚河汉界,杀得认真。

王爷爷和李爷爷是几十年的老对头。王爷爷以前是小学语文老师,说话文绉绉的,下棋却凌厉非常;李爷爷是退休钳工,手艺精准,下棋也以稳著称。一个急性子,一个慢性子,下棋时却都一样沉默专注,只有落子时清脆的“啪”声。偶尔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旁人笑着劝开,不一会儿又凑到一起。

小贤最爱看他们下棋,不仅是看棋,更是听他们聊天。王爷爷总爱在棋局间隙吟诗作对,“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正是杭州梅雨时节的写照。李爷爷则会讲些老杭州的传说,什么许仙白娘子、济公活佛,说得活灵活现。树上有鸟雀啁啾,树下有棋声清脆,这是小巷最安宁的乐章。

槐树下不仅是老人的天地,也是孩子们的乐园。放学后,孩子们总爱在树下玩耍,跳皮筋、踢毽子、打弹珠。陈师傅的孙子小宇最爱听李爷爷讲故事,常常听得入迷,连回家吃饭都忘了。这时便会听见陈师傅站在店门口喊:“小宇,回来吃饭喽!”声音在巷子里回荡,格外温馨。

黄昏时分,巷子便活了起来。家家灶间响起炒菜声,油烟混着饭菜香,从窗口飘出,弥漫在整个巷子里。这个时候,最能体现杭州人的饮食智慧。

吴婶的红烧肉烧得极好,选的是五花三层的前腿肉,先焯水去腥,再用黄酒、酱油、冰糖慢火煨制。她做的红烧肉色泽油亮,软糯咸香,每每引得邻家小孩扒着门框张望。她总是笑着夹一大块,吹凉了塞进孩子嘴里:“慢慢吃,别烫着。”

张奶奶的莼菜汤更是一绝。莼菜是西湖特产,滑嫩可口。张奶奶会早起去市场挑选最新鲜的莼菜,配上鸡丝、火腿丝,煮出来的汤清而味醇。记得有一次,刘家媳妇感冒了,没有胃口,张奶奶便端着一碗刚拌好的莼菜汤,穿过半条巷子送过去。第二天,刘家媳妇的病就好了大半,说是“一碗热汤比什么药都管用”。

在这里,谁家做了好吃的,左邻右舍总能尝到一口;谁家有了难处,一句招呼,帮忙的人就来了。这种人情冷暖,是高楼公寓里难以寻觅的珍贵。

杭州的巷子里,还藏着许多传统手艺。离如意里不远,有一条叫“扇子巷”的小街,那里有位做西湖绸伞的老艺人赵师傅。他的店铺很小,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绸伞,有淡雅的山水画,有艳丽的花鸟图,每一把都是艺术品。

赵师傅做绸伞已经五十多年了,从选竹、削伞骨、糊伞面到绘画,全部手工完成。他说:“现在机器做的伞便宜是便宜,但没有灵魂。小贤这伞,一把能用十几年。”每到梅雨季节,他的生意就特别好,杭州人都知道:“赵师傅的绸伞,既遮雨又遮阳,还能当装饰品。”

小贤也买过一把,伞面上画的是断桥残雪,淡雅别致。用了多年,伞骨依然结实,伞面的颜色也没有褪。每次撑开,就像撑起了一角西湖的风景。

巷子里的节日也别有风味。清明节时,家家户户做青团。用的是新鲜的艾草汁和面,包上豆沙或枣泥馅,蒸出来绿莹莹的,带着清香。中秋节时,则是月饼飘香,除了常见的广式、苏式月饼,还有杭州特色的榨菜鲜肉月饼,咸香可口。

最热闹的要数春节了。腊月二十三开始,巷子里就弥漫着年味。家家户户大扫除,贴春联,挂灯笼。王爷爷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每年都要为全巷的人写春联。孩子们最喜欢的是看大人打年糕,“嘿哟嘿哟”的号子声中,热气腾腾的年糕就打好了,蘸上红糖,软糯香甜。

然而,巷子也在变。几年前,巷子东头拆了一片老房,盖起了崭新的商品房。玻璃幕墙亮得晃眼,与低矮的旧宅格格不入。搬来了许多新邻居,他们衣着光鲜,行色匆匆,进门便是“砰”的一声关门声,很少与巷里老人搭话。

陈师傅的理发店生意淡了些,年轻人更愿意去时尚的发廊。有一次,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进来,说要剪个“最潮的发型”。陈师傅摇摇头说:“小贤只会剪传统的发型,潮流的小贤不会。”年轻人悻悻而去。陈师傅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懂得传统的好处了。”

王爷爷去年秋天走了,槐树下那张棋盘,空了很久。李爷爷也变得沉默了许多,常常一个人坐在槐树下发呆。有时小贤会陪他坐一会儿,他会指着棋盘说:“老王走得太急了,这盘棋还没下完呢。”巷子似乎有些落寞了。

但仔细看去,生机却又在细微处萌发。那株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春天开满清香的白花。李家的大学生孙女小雨,用手机拍下了巷子的四季,配上文字发在网上,竟引来许多人慕名来看这“最后的杭州老巷”。

小雨是个有想法的姑娘,她在巷口开了一家小小的工作室,教孩子们画水墨画,画的就是这白墙黑瓦、老树昏鸦。她还组织“走巷”活动,带着游客穿梭在杭州的大街小巷,讲述每一条巷子的故事。

“小贤们要让更多人知道,杭州不只有西湖,还有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巷子。”小雨说。她的工作室墙上挂满了孩子们画的巷子风景,虽然笔法稚嫩,却充满了生气。

一些年轻人开始重新打量这些即将消失的风景。他们带来新的活力和理解。有个叫小林的摄影师,在巷子里租了间老房子,改造成工作室。他用镜头记录巷子的日常:晨光中打扫庭院的老人,午后打盹的猫,黄昏时飘出的炊烟......这些照片在网上引起很大反响,很多人感叹:“原来杭州还有这样生活化的地方。”

就连陈师傅的理发店也迎来了转机。有些年轻人开始厌倦千篇一律的发型,专门来找陈师傅剪传统发型。“这种发型更有辨识度,也更符合中国人的气质。”一个专程从城西赶来的年轻人说。陈师傅又忙碌起来,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小贤也曾问过陈师傅,怕不怕巷子没了。他正给客人刮脸,动作轻柔而稳当,笑了笑说:“变总是要变的。小贤这手艺,或许哪天也没人要了。但只要还有人记得这条巷子,记得这里曾经的日子,它就不算真正消失。”

是啊,杭州的巷陌,就像一本摊开的线装书,页角或许泛黄,字迹或许模糊,但每一页都写着真实的生活、温厚的人情和绵长的记忆。它们默默藏在繁华背后,是这座城市的底色与根系。

在这里,你能看到最真实的杭州:清晨,老人提着鸟笼遛弯;午后,主妇们坐在门口择菜聊天;傍晚,下班的人们骑着电动车穿巷而过;夜晚,万家灯火中飘出饭菜香和欢声笑语。这些日常的场景,比任何风景名胜都更能体现杭州的韵味。

高楼会起,霓虹会亮,但唯有这些巷子,能告诉你杭州从何处而来,她的百姓如何生活,她的文化如何积淀。每条巷子都有自己的故事,每扇木门后都有一段人生。这些故事和人生,汇聚成了杭州这座城市的灵魂。

也许风情不在别处,就在这巷陌深处。它是一碗暖胃的莼菜汤,是一盘未完的棋局,是推剪的嗡嗡声,是槐花的淡淡香。它是这座千年古都的呼吸与脉搏,平实,悠长,生生不息。

如今,小贤仍喜欢在闲暇时漫步巷中。春看槐花如雪,夏听蝉鸣阵阵,秋闻桂花飘香,冬赏腊梅傲雪。四季轮回,巷子也在不断变化,但那份温暖的人情味始终未变。

也许有一天,这些巷子真的会消失,被高楼大厦取代。但小贤相信,杭州人骨子里的那份温润、雅致和生活智慧,会通过另一种方式传承下去。就像那株老槐树,虽然历经风雨,却依然年年发出新芽,开着香花。

这就是杭州,既有湖光山色的自然之美,也有巷陌人家的生活之趣。她既古老又年轻,既传统又现代,既宁静又活力。而小贤最爱的,还是藏在这巷陌深处的、最真实最温暖的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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