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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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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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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之宅

老街的尽头,有一栋老宅。

自我有记忆起,它便在那里立着,灰墙黛瓦,木门虚掩,像一位迟暮的老人,静静守着半生风雨。巷子里的孩子从不靠近,大人也鲜少提起。它就这样被搁置在时光的角落,成了一处被集体默契所遗忘的风景。

直到今年秋天,拆迁的通知终于贴到了巷口。

我是在一个微凉的清晨走进去的。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尘埃像时光的碎片般簌簌落下。阳光从雕花窗棂的缝隙挤进来,斜斜地打在青砖地上,形成一道明亮却寂寞的光路。

厅堂正中悬着一幅字,墨迹早已泛黄,却仍能辨认出“耕读传家”四字。底下是一张八仙桌,桌角磨损得厉害,露出木质的肌理。我想象着曾经有一家人围坐在这里吃饭、读书、说话,孩子的喧闹声、大人的呵斥声、茶碗轻碰的声响……如今只剩下一片寂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东厢房似乎是女子的闺阁。梳妆台上还放着一把牛角梳,斜斜地倚在镜前,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很快就会回来重新梳理青丝。我轻轻拉开抽屉,里面竟整整齐齐地叠着一沓信笺,纸已脆黄,墨香早已散尽,唯有一行行清秀的小楷依然清晰:

“见字如面。海口近日多雨,不知家中院角的茉莉是否还开着?昨夜梦见母亲为我梳头,醒来枕畔皆湿。”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也没有寄出的地址。这是一封永远没有寄出的家书。

我忽然想起巷子里的老人说过,这家的女儿年轻时去了南洋,再也没回来。战争、距离、时代,轻易就能将一个人从故土连根拔起,抛向命运的汪洋。而她留下的这些文字,成了她与这座老宅最后的连结。

后院有一口老井,井沿布满青苔,井水却依然清冽。井旁种着一棵枇杷树,已是深秋,枝叶却依然苍翠。让我惊讶的是,树下竟摆着一副石制棋盘,棋盘上落着几颗棋子,仿佛一局未终的棋,等待着那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人。

我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棋子。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物是人非”。物件比人更长情,它们沉默地守着岁月,守着记忆,守着那些未说完的话、未下完的棋、未寄出的信。

夕阳西下时,我合上那扇木门,仿佛合上了一本厚重的书。老宅依然静立,但我知道,不久之后,推土机将轰鸣而至,这里将变成一堆瓦砾,然后是一座崭新的商业大楼。人们会在这里购物、喝咖啡、拍照打卡,不会再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有一户人家,有过悲欢离合,有过等待与守望。

走出巷口时,我回头望了最后一眼。暮色中的老宅显得格外温柔,它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不仅守护着一个家族的记忆,也守护着一个时代的体温。

我们总是急于向前奔跑,奔向更繁华的都市、更现代化的生活,却常常忘了回头看看那些被遗落在时光里的东西。一栋老宅、一口老井、一封未寄出的信、一局未下完的棋——它们或许微不足道,却是我们精神的根脉,是我们在喧嚣世界中还能确认“我是谁”的坐标。

这个时代不缺乏新生的事物,缺乏的是对逝去的事物的尊重与铭记。当我们拆掉最后一栋老宅、填平最后一口老井、遗忘最后一位守望者时,我们失去的不仅是一座建筑、一段历史,更是一种与故土、与传统、与自我根源的连结。

月光渐渐亮起来,洒在青石板路上,像铺了一条银色的归途。我知道,老宅终将消失,但有些东西不应该被遗忘。比如爱,比如等待,比如一封永远没有寄出的家书背后,那颗永远向着故乡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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