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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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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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傩面

湘西的秋,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一场冷雨过后,雾就锁住了整个沱江镇。陈守根坐在老屋的门槛上,磨着一把刻刀。刀锋划过磨石的声音,沙沙的,像极了蚕食桑叶。

他七十三了,一辈子没离开过沱江。他是镇上最后一个还会做傩戏面具的人。

儿子在长沙买了房,接他过去住过两次。他住不惯。城里太吵,没有鸟叫,只有汽车喇叭和人群的喧嚣。最重要的是,城里没有需要傩面的人。他回来了,守着这栋摇摇欲坠的吊脚楼,守着满墙的鬼神面孔。

那些面具,红的黑的蓝的,开山莽将、土地公公、歪嘴幺姑……一个个瞪着眼、张着嘴,挂满了堂屋的板壁。它们是陈守根的伴,也是他的债。

电话响了,是女儿陈溪打来的。

“爸,我下周回来,带个朋友。”

“嗯。”

“是个搞民俗记录的,想拍你做面具。”

“有啥好拍的。没人要的玩意儿。”

“人家是省里大学的,专门研究这个。说您这是宝贝。”

陈守根哼了一声,没答应也没拒绝,挂了电话。他拿起一块刚刚阴干的柳木端详。木质细腻,纹理顺直,是上好的料。他心里早已有了谱,要刻一个“先锋”。那是傩戏里开路的神祇,面目凶猛,煞气十足,能驱散一切邪祟。

刻刀落下,木屑纷飞。

陈溪回来的那天,雾散了些。她带来的朋友叫林静,是个清瘦的姑娘,短发,背着沉重的相机设备,眼神里有种陈守根熟悉的专注——那是真心喜欢一样东西的人才有的光。

林静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看着。看陈守根如何选料、如何打坯、如何用那几十把不同的刻刀勾勒出粗犷的线条。相机快门的声音很轻,但陈守根还是听得见。他刻得更认真了,每一刀都力求精准,仿佛不是在雕刻木头,而是在从时光里打捞一段即将沉没的记忆。

“陈伯伯,为什么先锋的眼睛要刻得这么大,这么圆?”林静终于忍不住问。

“眼大,才看得清路,看得清邪祟。”陈守根头也不抬。

“那为什么嘴角要往下撇?”

“神煞不能笑。笑了,煞气就没了,唬不住人。”

林静若有所思地点头,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

陈溪在一旁看着父亲,眼神复杂。她小时候最怕这些面具,觉得它们狰狞可怖。父亲逼她学,她死活不肯,为此没少挨打。后来她拼命读书,终于考出了大山,成了城里人。她以为彻底摆脱了这些东西,可年岁渐长,那些红脸黑脸却常在梦里出现。她知道,那是根。

制作一个傩面,工序繁琐,急不得。林静也不催,住了下来,每天跟着陈守根转。镇上的人都知道来了个女记者拍老陈,偶尔有老人凑过来看热闹,唏嘘几句:“老陈,你这手艺总算有人传了哦?”

陈守根只是摇头:“没人学喽。唱傩戏的班子都散了几十年了,刻得再好,给谁用?给鬼用?”

话虽如此,他却把压箱底的功夫都拿了出来。调颜料的土方子,用朱砂、蛋清和某种只有他知道的植物汁液混合;勾勒纹路的笔,是用后山崖壁上的狼毫草扎的;最后的开光点睛,更是郑重其事,须沐浴焚香,在凌晨时分进行。

林静问他:“伯伯,现在都没人信这个了,为什么还要这么讲究?”

陈守根停下手中的活,望着堂屋满壁的鬼神,沉默了很久,说:“不是他们信不信,是我信。我爹信,我爷爷信。刻完了,点睛了,它就不是一块木头了。它就得有个神的样子。”

过程里,陈守根断断续续讲起往事。讲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学艺,吃过的苦头;讲起文革时,如何把几个最老的面具藏在米缸底下才得以幸存;讲起最后一次完整的傩戏表演,是在八十年代初,为镇上驱赶一场可怕的瘟疫。他说那天火光冲天,锣鼓震地,戴着面具的傩班跳跃舞蹈,神秘、原始,而又充满力量。

“后来呢?”林静问。

“后来……瘟疫真的慢慢散了。但大家都说是卫生搞得好,是打了预防针。没人再提傩戏的功劳了。”陈守根笑了笑,皱纹像老树的年轮,“再后来,电视、手机、出去打工……年轻人谁还看这个?吵死人,又看不懂。”

日子在刻刀的起落间流走。“先锋”的脸庞日渐清晰,怒目圆睁,獠牙凸显,充满了一种原始粗犷的生命力。陈守根的精神也似乎全部灌注到了这张面具里,他常常对着它发呆,一坐就是半天。

终于到了开光点睛的日子。那天凌晨,陈守根换上了一件干净的靛蓝土布衣服。案台上点了香烛,摆了三杯米酒。他净了手,拿起那支狼毫草笔,蘸上最浓的墨汁。

林静和陈溪屏息凝神地看着。

老人的手很稳。笔尖精准地点在面具空洞的眼眶里。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原本死寂的木头上,突然有了神采,有了灵魂。它活了过来,威严、愤怒,却又悲悯地注视着眼前的三个人。

仪式完成,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陈守根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毕生最重要的使命,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也苍老了几分。

吃过早饭,林静的拍摄也接近尾声。她收拾器材,准备告别。陈溪在帮父亲收拾满地的木屑和工具。

就在这时,镇上的喇叭突然响了,播放着紧急通知:近期周边县市突发新型急性呼吸道传染病,本镇虽未发现病例,但需严加防范,减少聚集,注意卫生……

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陈溪很紧张,立刻开始翻找口罩,又打电话给长沙的丈夫,叮嘱他看好孩子,别去人多的地方。

林静也皱起了眉头:“这病听起来很厉害。”

只有陈守根,沉默地走到堂屋,仰头望着那满墙的面具,最后,目光落在了那张刚刚完成的、墨迹未干的“先锋”上。

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极其郑重地,将“先锋”从墙上取了下来。

“爸,你干嘛?”陈溪问。

陈守根不说话,拿着面具,走到堂屋正中的神龛前——那里通常只供奉祖先牌位。他将“先锋”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神龛的正中央。

阳光透过木窗的格子,恰好照在面具上,那鲜艳的色彩和怒睁的双眼,在昏暗的老屋里,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

陈溪和林静愕然地看着老人。

陈守根转过身,脸上是一种她们从未见过的平静和坚定。他用一种近乎喃喃自语,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说:

“它们睡了太久了。”

“得请它们出来……辟邪了。”

他走到墙边,开始一个一个地,取下那些挂了几十年、落满了时光灰尘的傩面。

每取下一个,他都用袖子轻轻擦去灰尘,仿佛唤醒一位沉睡多年的老友。土地公、开山将、歪嘴幺姑……一张张面孔在微弱的光线下依次呈现,沉默,却仿佛蕴藏着即将爆发的古老力量。

林静猛地举起相机,但犹豫了一下,又缓缓放下。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这一切,眼眶微微湿润。

陈溪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和那些重见天日的鬼神面孔,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想起父亲的话:“不是他们信不信,是我信。”

一种深埋于血脉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情感攫住了她。她走过去,没有说话,默默地帮父亲,一起擦拭那些沉睡已久的神祇。

屋外,山风掠过竹林,呜咽如低语。

屋内,一老一少,擦拭着一个个狰狞或慈祥的面具,一言不发。

仿佛一场无声的仪式。

林静最终没有按下快门。她只是深深地将这一幕刻在了心里。

她知道,有些东西,是镜头无法承载的。

比如信仰。

比如传承。

比如一个老人,在时代飞速变幻的洪流中,固执地、笨拙地,试图用他唯一熟悉的方式,为他所爱的人们,抵御一切看不见的风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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