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金黄的稻浪,至今还在我记忆的河床里翻滚。很小的时候,秋日的阳光滤去了夏的毒辣,变得温存而明亮,像外公看我们时眯起的眼神。我和姐姐像两只小尾巴,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妈妈身后,去帮外公收割田里的稻谷。
田埂上的泥土被晒得暖烘烘的,空气里弥漫着稻禾的清甜和泥土的腥气。外公弯着腰,古铜色的脊背在稻穗间一起一伏,镰刀划过,发出“唰啦啦”的脆响,那是秋天最动听的乐章。我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攥着一把小镰刀,笨拙地割着。奈何年纪实在太小,力气也弱,没一会儿,手心便被磨得发红,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涩得眼睛生疼。
妈妈看我实在不是这块料,便挥挥手说:“好啦好啦,别在这儿添乱了,回外公家去,帮外婆烧火煮饭去。”
这个任务听起来轻松多了。我如蒙大赦,撒开腿就往外公那间黑瓦白墙的老房子跑。灶房里,我蹲在灶前,学着外公平日的样子,将柴草一股脑地塞进灶膛。火苗舔着新添的柴,忽地旺了一下,随即又弱了下去,浓烟倒是一股股地往外冒,呛得我直流眼泪。渐渐的,火苗旺了起来……
正当我颇有成就感时,妈妈回来了。她一眼瞥见灶里和木柴夹杂在一起的烧得只剩一半的竹筒,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这孩子!那是外公用了好些年的吹火筒,你怎么能给当柴烧了?一点也不细心,一点都不知道爱惜东西!”
劈头盖脸的批评让我愣住了,方才的得意顷刻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腹的委屈和害怕,毕竟这所谓的吹火筒我从来没有用过,还以为就是柴,所以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这时,外公擦着汗走了进来,听见了妈妈的责备。他呵呵一笑,走到我身边,用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摸了摸我的头,对妈妈说:“哎呀,骂孩子做什么?没事没事,我跟你讲,那个吹火筒啊,不好用,我早就想把它烧掉,找个好竹根重新做一个新的了。烧了正好,省得我动手。”
外公的话像一阵温和的风,瞬间吹散了我心头的阴霾。我抬起头,看着外公慈祥的笑脸,那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秋日阳光下干涸的稻田裂开的缝,里面盛满的全是宽容。那一刻,我只觉得外公的性格真是太好了,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感激。
许多年过去了,我也早已为人父母。有一次,在教导自己的孩子要爱惜物品时,童年的这件糗事忽然清晰地浮上心头。电光石火间,我猛然醒悟:一根用了多年的吹火筒,即便有些不好用,又怎会“早就想烧掉”呢?对于节俭了一辈子的外公而言,任何一件旧物都承载着时光,都有其用处。
原来,外公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并非关于一件器物的好坏,而是关于一颗童心的呵护。他用一个善良的谎言,在我那片因犯错而惶恐不安的小小世界里,撑起了一片晴朗的天空。他把一次严厉的责备,巧妙地变成了一次温暖的包容,让我在无知无觉中,安然度过了那次小小的“危机”。
如今,外公已离我远去,那片稻田也早已盖起了新房。但那个秋日午后,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妈妈嗔怪的眼神,以及外公那句“没事没事”的宽慰,却愈发清晰地烙印在心底。我终于懂得了,那份看似随意的“性格好”,底下蕴藏的是多么深沉的良苦用心。那是一种无声的爱,如春雨,润物细无声,却在岁月的滋养下,在我心中长成了一棵参天的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