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许多年后

记忆里，老家堂屋的墙壁上，总是挂着一本巴掌大的、深蓝色封面的账本。它像一块褪色的补丁，沉默地贴在斑驳的墙皮上。我童年许多的困惑与羞赧，都源于它。

那时，我最怕开学。空气里本该弥漫着新书本的墨香，但我们家，却总是先被一种无声的焦灼笼罩。父亲会提前几天取下那个账本，就着昏黄的灯泡，用他那双结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泥土的手，笨拙地握着铅笔，一行行地看，一遍遍地算。烟雾从他口中吐出，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那眉头锁成的“川”字，仿佛比账本上的数字还要深。

“咋又不够呢？”他像是在问母亲，又像是在问自己，声音沙哑而疲惫。

父亲是村里公认的“闲不住”。天不亮，他就扛着锄头下了地；日头最毒的正午，他在田埂上啃着干粮；夜幕四合，他可能还在为邻村盖房的人家帮忙，只为多挣几个工钱。他的脊背，总是弯着的，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可就是这样一张全力张开的弓，射出的箭，却似乎总也抵达不了我们学费的那个靶心。每学期，他都要揣着那本账本，厚着脸皮去敲亲戚邻居的门，说着好话，赔着小心。我那时不懂，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甚至在心里偷偷埋怨：为什么我的父亲，就不能像小胖的父亲那样，爽快地从口袋里掏出厚厚的票子？

这个心结，像一粒种子，埋在我心里多年，直至我自己也成了父亲。

当我的孩子降生，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一个生命的重量足以重塑你的整个世界。奶粉、尿布、疫苗、早教……生活的面目不再是抽象的概念，它变成了一串串具体而尖锐的数字，像细密的针，扎在你每一个选择的关头。你开始精打细算，开始权衡取舍，开始为了给孩子买一罐更好的奶粉，而默默戒掉抽了多年的烟。

那是一个深夜，我为了一笔突如其来的教育开支辗转难眠，起身在书房里烦躁地踱步。忽然，脑海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父亲那本深蓝色的账本，以及他那双在灯下看账的、浑浊而又专注的眼睛。

电光石火间，我全都明白了！

我当年所以为的父亲的“无能”，恰恰是他为我们撑起的最坚固的穹顶。他不是赚得少，而是他要养活的人口多；他不是不努力，而是他所有的努力，都刚刚够填饱我们三张嗷嗷待哺的嘴，刚刚够修补那年久失修的屋顶。他像一棵老树，将自己的根系拼命扎向贫瘠的土地深处，所能汲取的每一分养分，都毫无保留地输送给了我们这些枝桠。我们的成长，是以他加速的枯萎为代价的。

那本账本上，欠下的不是债，是他从牙缝里、从筋骨中，为我们硬生生抠出来的未来；那一次次开学时的踌躇，不是他的耻辱，而是他作为一个男人，在生活的重压下，依然倔强地要为我们托举起的希望。他将自己活成了一块基石，沉默地承受着所有的压力，确保我们能够踩着他，看到更远的地方。他把我们姐弟三人安然无恙地拉扯大，送进学校，这本身，就是他耗尽一生气力所完成的、最伟大的功业。

我曾耿耿于怀的那个“欠”字，如今看来，笔笔都是他写下的、最深沉的“爱”字。他燃尽了自己全部的青春与光芒，才为我们点亮了那盏足以照亮人生前路的灯。而我，直到自己也成为那盏灯时，才看清了那光源的来处，与它的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