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阳跃君的头像

阳跃君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9/26
分享

渡口

人生仿佛一场横渡,我们皆立于未知的渡口。前方是雾锁重洋,身后是已逝的岸。我们能确切拥有的,唯有脚下这方颠簸的船,与此刻拂过面颊的、或疾或缓的风。

这感悟,在一个暮春的黄昏,于资江边的一个码头,变得无比清晰。码头早已废弃,老趸船锈迹斑斑,如同搁浅的巨兽。江水浑黄,汤汤东去,永是那一副无动于衷的漠然面孔。就在这废弃的工业景观旁,一个老人支着简陋的摊子,卖的都是些泛黄的旧书。我蹲下身翻阅,指尖触到一本没有封皮的《庄子集释》,内页布满水渍与虫蛀的痕迹,行间有旧主人细密的朱笔批注,字迹清瘦,如寒梅的枝桠。

“这书,是从上游漂下来的。”老人见我端详,幽幽地说。我愕然。他点了支烟,望着江水:“以前发大水,上游图书馆淹了,不少书顺流而下。我捞起一些,能晒干的,就摆在这里。这本书的主人,批注里尽是纠结,可见未得逍遥之趣。书也受了苦,如今流落到你手里,也算一段缘法。”

我买下了这本书。捧着它,仿佛捧着一颗从时间的洪流里打捞起的、仍在微弱跳动的心脏。那位素未谋面的批注者,他当年的困惑、求索、乃至写下每一笔时的呼吸,都透过这残损的纸页,与我此刻的凝视骤然相通。庄周梦蝶,是耶非耶?而此刻,我手持的这本书,它的漂流、破损、被拯救与被阅读,不正是一场真实的、关于因缘聚散的大梦吗?我们不知它从何处来,亦不知它将往何处去,但在此刻,它的存在照亮了我的黄昏。

这沉重的书册,让我想起另一件轻飘的物事——一片宋瓷的碎片。那是在一个考古学家的书桌上看到的,仅有一指宽,是天青色的汝窑瓷片,温润如玉,蕴着雨过天晴般的光泽。它曾是某只碗或某只瓶的一部分,在某个瞬间,碎裂了,被埋入尘土,千年后重见天日。它不再有任何实用价值,但那份极致的美,却在残缺中获得了永恒。我们这一生,不也如同这瓷片?无法预知何时会碎裂,但我们可以决定的,是在完整时,是否曾烧制出那样动人心魄的天青色。这一生太短,短到不够一件瓷器在窑火中完成蜕变;下辈子不来,所以每一次开窑,都必须全力以赴。

去追求吧,追求那本让你灵魂震颤的残卷,哪怕它不被世人理解;去体验吧,体验如老渔夫般在江水中打捞“文明碎片”的孤勇;去爱吧,爱那些如同旧书与瓷片一样,带着伤痕却依然美得惊心的人。

珍惜,便是领悟到这“此刻”的不可重复。它既是那本《庄子》的漂流终点,也是我阅读之旅的起点;它既是宋瓷碎裂的刹那,也是其美学永恒的开端。如同苏子与客游于赤壁之下,慨叹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若只着眼于个体生命的存亡,则哀吾生之须臾;但若能将自己融入这川流不息的“造物者之无尽藏”,那么,清风、明月、乃至一次与旧书的不期而遇,便都成了可共适的宝藏。

让我们放慢脚步,不是怠惰,而是为了更深的沉浸。细细品味,不只是茶香,更是捧起茶杯时,指尖传来的温度;感受美好,不只在花开,更在夜雨敲窗时,那份与古人共有的寂静。从此刻开始,让我们真正成为自己生命之舟的舵手,不在于我们能驶出多远,而在于我们是否真切地感受了每一道波浪的起伏,每一缕风来的方向。这短暂的一生,若能如此用心度过,那么每一个“此刻”,便都是可以靠岸的永恒港湾。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