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如故人

已是傍晚六点半光景，秋日的白昼短了下去，西斜的太阳没了夏日的烈性，透过西窗，把办公室靠墙的一排沙发染成了暖色，光线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无声无息。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我敲击键盘的“嗒嗒”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像遥远的潮汐。我正埋头整理一份冗长的材料，数字与文字交织，弄得人有些头昏脑涨。

就在这时，一丝极幽微、极清甜的香气，乘着微凉的晚风，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起初只是若有若无的一缕，像一根极细的丝线，轻轻牵动了一下我的嗅觉。我停下手指，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香气便骤然浓郁起来，不再是丝线，而成了一股温柔的潮水，漫过堆积如山的文件，漫过冰冷的电脑屏幕，直抵心脾。是桂花开了。

我起身走到窗前。楼下那个小小的院落，枝蔓已经触及到二楼走廊简的那棵桂花树，平日里貌不惊人，此刻却成了整个院子的灵魂。枝叶间，缀满了繁星似的、碎金般的小花，密密匝匝，在暮色里泛着朦胧的光。那香气，不似玫瑰的馥郁，不似兰花的清雅，它是一种甜，却甜得不腻，带着一丝清苦的底蕴；它浓烈，却不霸道，是那种能渗透进骨子里的暖香。古人说“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此情此景，虽无明月当空，但这“天香”二字，确是当得起的。它仿佛不是来自人间，而是从记忆深处、从时光的缝隙里流淌出来的。

这香气，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开启了一扇通往时间深处的门。我想起了老陈。老陈是另一个楼层的同事，比我年长十多岁，下周五，就是他正式退休的日子了。我们这栋旧办公楼，格局促狭，楼梯是公用的，不远处的食堂也是公用的，于是，天天见面，成了最寻常的事。算起来，我认识他，竟已有十五个年头了。

十五年，足以让一个青涩的青年步入中年，也让一个精干的中年人染上霜华。我初认识他时，老陈正是技术上的顶梁柱，一头浓密的黑发，走路带风，说话声音洪亮。记得有一次，我负责的一项任务出了点麻烦，急得团团转，是他耐心一点点叫我怎么做。问题解除后，他直起腰，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小伙子，别急，这玩意跟人一样，都有闹脾气的时候，摸准了脉就好了。”那时，他眼里的光是灼热的，是对自己的自信，也是对后辈的殷切。

这些年，我们天天在楼梯上、在食堂排队时相遇。点头，微笑，偶尔聊几句天气，或者新近的琐事。话题从不深入，像水面上的浮萍，风一吹就散了。我看着他的头发一点点变得花白，脊背不再像从前那样挺直；他也看着我，从单身到成家，从四六分头到濒临“聪明绝顶”。我们像是两条平行的溪流，在同一片山谷里流淌了这么多年，彼此映照着对方的时光，却始终保持着一段礼貌而恒定的距离。

没有难过，没有欢喜。当他在食堂坐下，很平静地告诉我他下周就要办手续时，我心底泛起的，就是这样一种异常平静的情绪。没有即将离别的伤感，因为这本就是自然的规律，像秋叶终要飘落；也没有替他感到的欣喜，因为退休后的生活，是未知的旷野，未必就比这熟悉的“牢笼”更轻松。我只是看着他眼角深刻的皱纹，那里面似乎也并无太多对未来的憧憬，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我忽然想起南宋词人辛弃疾的词句：“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年轻时，总以为离别需要一场盛大的仪式，需要眼泪和拥抱，需要刻骨铭心的誓言。待到中年，历经了太多的迎来送往，才明白，人生大部分的离别，都是这样悄无声息的。它发生在某个寻常的午后，像一杯放凉了的茶，饮下去，只有淡淡的涩味留在喉间。我们对望了一眼，我举起茶杯，以茶代酒，说：“老陈，辛苦了这么多年，接下来，好好享受生活。”他也笑了，笑容里有种被理解的宽慰，回道：“是啊，以后这桂花香，就得你们年轻人多闻闻喽。”

“我们一年又一年的在这里熬老。”这个“熬”字，用得真是精准。它不像“奋斗”那样激昂，也不像“虚度”那样颓唐。它带着一种温吞的、被动的意味，是文火慢炖，是把青春、激情、梦想，连同那些不甘与妥协，一并投入这口名为“单位”的大锅里，慢慢地，熬出滋味，也熬走了水分。这栋楼，见证了多少人的“熬老”。桌凳柜渐渐褪了色，办公桌的主人换了几茬，只有这棵桂花树，年年准时赴约，用它的香气为一段段时光标上注脚。

这香气里，有老陈刚参加工作时意气风发的样子，有他中年时为解决难题紧锁的眉头，也有他如今平和淡然的神情。它像一个忠实的记录者，封存了所有的气味与情绪。而我们每个人，何尝不也是这样一棵树？在各自的岗位上，扎根，生长，开花，落叶，年轮一圈圈扩大，最终融入这片土地的记忆。

暮色渐浓，桂花香愈发沉静。我关掉电脑，准备离开。办公室里最后一点暖光也消失了，重新变得清冷。但我的心里，却被那香气填得满满的。老陈要走了，去开始他生命的下一段旅程。而我，还会留在这里，继续我的“熬”。奇怪的是，我心中并无丝毫的颓唐与厌倦。我深深地望了一眼窗外那棵在暮色中轮廓模糊的老桂树，心里涌起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

我依然期待接下来每年的桂花香。

期待明年，后年，大后年的这个时候，这熟悉的香气再度如期而至。那时，或许我已有了新的烦恼，新的感悟，身边又有了新的面孔，或者也成了某个年轻人眼中“即将熬老”的前辈。但这都不要紧。只要这桂花还在开，这香气还能年复一年地提醒我，时光固然流逝，但生命中总有些美好是循环往复、恒久不变的。它像是一个锚，固定住我们在时间之流中飘摇的船；也像是一声温柔的号角，宣告着无论个体如何变迁，生活本身那股坚韧、醇厚的甜香，将会一直延续下去。

带着这满身的桂香，我锁上门，走下楼梯。院子里，香气更浓了，仿佛是一场无声的欢送，又是对明日的一场静默的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