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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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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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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巷醇醪不闻香

人的记忆里,总藏着几条幽深的巷子。它们或许在江南水乡,青苔濡湿了斑驳的粉墙;或许在北方的旧城,槐树的荫蔽下透着年岁的沧桑。巷子深了,便静了,与外界的车马喧嚣隔开,自成一方天地。段凯时常想,这世上多少人的才华与本领,也正像那深巷子里的好酒,酝酿得醇厚绵长,却偏偏缺了一个敢将酒旗挑出墙头的人,缺了一股能让自己相信“此酒当醉三千客”的胆气。于是,酒香便只好在巷底徘徊,寂寞地,一年又一年。

这念头,是因张明而起的。

张明是段凯旧居的邻居,一个活在精密刻度里的人。他的世界是由数字、公式和线条构成的。段凯常见他伏案于灯下,侧影被台灯拉得细长,如同一尊沉思的雕塑。他的本领是实实在在的:能徒手画出复杂的机械剖面图,齿轮咬合的分毫不差,仿佛图纸之下真有一台机器在轰鸣运转;他能将一台濒临报废的收音机,拆解成上百个零件,再像完成一场庄严的仪式般,将它们一一归位,让沙哑的电流声重新流淌出清澈的音乐。

他的才华,是修炼出来的。听老邻居说,张明自幼口吃,性格又内敛,在人群里如同影子般不引人注意。童年的嘲弄与青春的疏离,将他逼进了一个内向的世界。那里没有言语的交锋,只有与物的对话。他是在那些自卑而内敛的时光里,将一身本领磨砺得熠熠生辉的。他的工作台,就是他的王国;他手中的螺丝刀,就是他的权杖。在那里,他是绝对的王者,自信而从容。

可一旦离开那张工作台,走到日光下、人前,王冠便跌落尘埃。公司里的技术研讨会,是他最煎熬的时辰。每当主管问到涉及他专业领域的难题,同事们都知道,答案全在他那颗沉默的头颅里。他能感觉到那些期待的目光,火灼一般烙在他的皮肤上。他的嘴唇嗫嚅着,脑海里翻江倒海,逻辑清晰,论据充分,可话到了嘴边,却像被一道无形的闸门死死拦住,最终只化作几句含糊的“还行”、“可能”、“我再想想”。他看着那些言辞流畅、哪怕只知皮毛也敢侃侃而谈的同事,一次次领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功劳与机会。他那深巷里的酒,香得凛冽,却无人得闻。

这使段凯想起古人。三国时庞统,与诸葛亮齐名,号“凤雏”,胸有雄才大略。可他初投刘备,却因相貌丑陋、性情狂放,不被重视,只被委任为一个耒阳县令。他于是终日饮酒,不理政事,用一种极端的自弃来掩饰怀才不遇的苦闷。若非张飞巡察,诸葛亮力荐,这只好酒恐怕真要烂在深巷了。庞统尚有狂放的一面,敢以怠工来抗议,而张明,连这点抗议的勇气都无,他只将苦闷与才华一同锁进心里,继续埋头打磨他那些精密的零件,仿佛那才是世间唯一的真实。

另一个浮上心头的,是《世说新语》里的殷浩。他曾被问:“卿何如我?”殷浩答:“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这话听来孤高自许,却也透着一丝无奈与悲凉。“周旋久”,何尝不是在自卑与内敛中漫长的自我挣扎与修炼?他最终选择“宁作我”,是一种坚守,但若这“我”始终无法被世人所见、所识,这份坚守里,又包含了多少无人问津的寂寞?张明不也正是“我与我周旋久”么?他与他的图纸、他的零件周旋,技艺日臻化境,可他却从未想过,如何让这个“我”走出去,与“他者”周旋。

机会终究是来了,又走了。公司有一个重大项目,核心部分的技术瓶颈,正是张明私下里反复推演并已找到解决方案的难题。部门开会,集思广益,无人能破。主管的目光又一次扫过他,带着最后的期望。那一刻,会议室静得能听到空调的送风声。段凯看到张明的手在桌下攥紧了,指节发白,他的喉结上下滚动,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几乎就要站起来了,那酝酿已久的醇醪,几乎就要冲破坛口的泥封。可也就在那一刻,他眼神里的光闪烁了一下,迅速黯淡下去,头也随之埋得更低。那刚刚积聚起的一丝勇气,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瘪了。最终,是一个平日里善于言辞的同事,拿着张明散落在工作台上的几张草稿,结合自己的“理解”,拼凑出一套说辞,竟赢得了满堂彩。

散会后,段凯故意走在最后,与张明并行。黄昏的光线将段凯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如他灯下的侧影。段凯试图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倒是他,望着远处巷口涌入的车流,忽然喃喃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那个‘和氏璧’里的卞和。”

段凯一怔。

他苦笑一下,继续说:“我总觉得,我怀里的才是真玉。可我一次次地,没有勇气把它献出去。我怕别人说它是石头,更怕……更怕它万一真是石头呢?那我一生的信奉,不就全垮了?”

段凯瞬间无言。原来,极度的自卑与极度的自负,竟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并非不相信自己的才华,他是太相信了,以至于将它视若神明,惧怕它被世俗的尘埃所玷污。这种洁癖般的守护,反而成了最坚固的牢笼。卞和虽遭刖足之刑,但那份泣血的坚持,终究让宝玉重见天日。而张明,连献出宝玉的勇气都付之阙如,宁可让宝玉与自己一同湮没。这何尝不是一种更深沉的浪费?浪费的不仅是机会,更是那本该绽放的生命本身。

此事过后不久,段凯便因工作调动离开了旧居。多年里,浮沉于俗务,见过不少口若悬河而腹内草莽的人风光无限,也愈发懂得“勇气”二字,对于沉默的才华而言,是何等金贵。它不是一种简单的性格特质,而是一场艰难的自我战胜。它需要打破经年累月筑起的心墙,需要直面被否定、被嘲笑的风险,需要将那个在孤独中修炼出的、无比珍贵的“我”,坦然地置于众目睽睽之下。

前些日子,偶然得知张明的消息。他终究是离开了那家公司,在一个更小的、几乎无需与人交流的技术岗位上,继续着他精密而沉默的工作。听说他过得平静,却也仅止于平静。段凯仿佛又看到了那条幽深的巷子,巷底一坛好酒,在岁月静好的假象里,正无声无息地,走向它最终的挥发与平淡。

夜读《庄子》,看到“材与不材之间”的论述,忽然心有戚戚。庄子是超脱的,教人处于有用与无用之间,以求保全。但这世间,如张明这般,并非有意居于“不材”以避祸,而是怀揣“大材”却自困于“不材”之境地,这其中的遗憾,又岂是“保全”二字可以慰藉?他那身本领,本可以驱动更大的机器,创造更响亮的声响,如今却只在一方小小的角落里,啮合着无人知晓的齿轮。这不仅是他的损失,或许,也是这喧嚣世界的一种损失罢。

窗外夜深,万籁俱寂。段凯仿佛能闻到,从无数条这样的“深巷”里,飘散出的、寂寞的酒香。它们等待着一声呼唤,一双手,甚至只是一阵恰好吹向巷外的风。酒存在的意义,终究是为了与知味者共醉。而人修炼一生的才华,其意义,恐怕也不该只是孤芳自赏。打破那扇门,走出那条巷,需要的勇气,或许比修炼本领本身,更为艰难,也更为重要。只是,太多的人,在准备好一切之后,却唯独,忘了准备这份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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