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秋天,总与一种特殊的香气和触感联系在一起——那是新栗子破壳而出时,带着微涩清甜的草木香,以及栗壳坚硬光滑、泛着油润光泽的触感。而连接这香气与触感的,便是小时候这个季节里,顶顶快乐的一件活儿——捡板栗。
南方的山丘,入了秋,暑气渐消,天空变得高远疏朗。板栗树们仿佛约好了似的,在某一个夜晚,借着凉意的秋风,悄悄撑开身上那布满尖刺的“铠甲”。“啪嗒”、“啪嗒”,熟透的栗苞便连着果实,或者干脆让乌黑油亮的栗子自个儿跳将出来,三三两两地藏匿于树下厚厚的落叶丛中。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这无异于大自然发出的一份无声的邀请函,一场充满惊喜的寻宝游戏即将开场。
平日里的我,是出了名的恋床主儿,尤其到了周末,日上三竿也难见我被窝里有动静。母亲常说,叫我起床是“磨砖砌不成镜”。可唯独到了捡板栗的日子,情况便大不相同了。头天晚上,便会再三确认装栗子的布袋放在何处,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兴奋又忐忑。生怕邻村的阿牛、村头的小芳他们,比我们更早进了山,把那些最大最饱满的“宝贝”都掠了去。于是,天刚蒙蒙亮,泛着鱼肚白,还带着昨夜星子凉意的时候,我便能一骨碌从床上翻身坐起,动作利落得让母亲都惊讶。匆匆扒几口早饭,有时甚至揣上一个还烫手的煮红薯,便唤上隔壁的堂弟小海,一人提一个旧布袋,踩着湿润的田埂,向村后的板栗林进发。
清晨的山间,空气清冽得像刚滤过的山泉,吸入肺腑,有种醒脑的沁凉。草叶尖上缀着晶莹的露珠,打湿了我们的布鞋。秋风已然褪去了夏日的黏腻,带着恰到好处的爽朗,拂过脸颊,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路旁的狗尾巴草谦卑地垂着头,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更显得山野的空寂。我们无暇欣赏这晨光美景,一心只想着快点赶到那棵最大的板栗树下。
或许,早起的人真的会被命运眷顾。记得有一年,我和小海几乎是第一个到达老地方。那棵老板栗树像一把撑开的巨伞,枝叶繁茂,树下落满了金黄蜷曲的叶片和带着尖刺的空栗苞。刚站定,还没来得及仔细搜寻,目光便被一片宽大的板栗叶吸引——叶子中央,一颗硕大、近乎黑褐色的板栗,宛如一位沉稳的绅士,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油亮亮的外壳在透过枝叶缝隙的微弱晨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它似乎就在那里静静等待,等待第一个发现它的人。那一刻,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我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轻轻将它拾起,放入袋中。那沉甸甸的手感,是收获最初的实感,仿佛是对我战胜睡意、毅然早起的最大嘉奖。小海在一旁羡慕地咂咂嘴,也更加卖力地低头寻找起来。
这“开门红”极大地鼓舞了我们的士气。紧接着,我们便开始了地毯式的“扫荡”。捡板栗绝非易事,它考验的不仅是眼力,更是耐心和细心。有些栗子比较“豪爽”,如上所述,大大方方地躺在显眼处,仿佛在说:“带我走吧!”但更多的,则深谙“藏叶”之道。它们巧妙地利用环境,将自己伪装起来。
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枯枝败叶间细细扫描。经验告诉我们,不能大步流星,必须小步挪移,目光如炬。果然,在以最初那颗“幸运栗”为圆心的三步之内,我们又陆续发现了五六颗。它们有的半掩在落叶下,只露出一点点深色的边缘;有的则滚到了小土坑里,需要拨开上面的遮挡才能看见。这种“发现”的乐趣,丝毫不亚于得到栗子本身。就像南宋诗人陆游在《游山西村》中所描绘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开朗,在看似寻常的落叶下,总藏着意想不到的惊喜。你若不细心,它们便会永远沉睡在那里,与你失之交臂。
还有更“狡猾”的家伙。它们“屁股”(即栗子底部那个浅色的、相对平坦的脐部)朝上,镶嵌在颜色相近的泥土和乱叶之中,只露出一个极不显眼的圆形截面,几乎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这时候,就需要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了。这让我想起《西游记》里孙悟空在炼丹炉中炼出的本事,我们虽无仙缘,但在年复一年的捡栗生涯中,也渐渐磨练出了类似的敏锐。你必须调动所有的注意力,去分辨那细微的色差和形状的异常。有时,你以为那是一小截枯枝,用脚轻轻一拨,竟是一颗饱满的栗子;有时,你以为那是一片深色的石头,不甘心地踢一下,它咕噜噜一滚,露出真容,让你不禁为自己的“明察秋毫”而暗自得意。清代涨潮在《幽梦影》中言:“善读书者,无之而非书。山水亦书也,棋酒亦书也,花月亦书也。” 此刻,这满地落叶于我,便是一部充满玄机的无字天书,每一片叶子的翻动,都可能揭示一个隐藏的字符(栗子)。
捡板栗最大的乐趣,就在于这种不确定的小惊喜。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栗子会藏在哪儿,它有多大,它是否饱满。这个过程,像极了探险和寻宝。每一次弯腰,都是一次对运气的试探,一次与自然馈赠的邂逅。当指尖触碰到那微凉坚硬的实体时,一股混合着发现、满足和微小的成就感的暖流,便会瞬间涌遍全身。这种幸福,简单、纯粹,却无比真实。它不依赖于任何外在条件,只源于你与土地、与季节最直接的互动。正如《诗经·七月》里所描绘的农耕场景,“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那种春华秋实、亲手获取劳动果实的喜悦,是刻在我们民族基因里的原始欢愉。我们弯腰拾起的,不仅仅是一颗颗可以果腹、可以做成美味佳肴的栗子,更是一份份被秋光包裹的、沉甸甸的快乐。
太阳渐渐升高,金色的光芒穿透林隙,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我们的袋子也越来越沉,栗子相互碰撞,发出“沙沙”、“咯咯”的悦耳声响。偶尔也会遇到同来捡栗子的伙伴,大家会互相炫耀一下自己的收获,或者交换一下哪片林子栗子多的“情报”,山林间便回荡起孩子们欢快的笑语。等到日上三竿,林中的栗子已被早起的人们搜寻得差不多了,我们便心满意足地准备打道回府。
回家的路,似乎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尽管双腿因长时间的弯腰搜寻而有些酸软,但提着那沉甸甸的布袋,心里却是满满的充实。沿途,鸟儿叫得愈发欢快,不知名的野花在秋阳下摇曳,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新生的太阳将我们的影子在田埂上拉得很长很长,那影子随着我们的步伐跳跃、晃动,仿佛也承载不住那满溢的喜悦。
许多年后,我离开了那个小山村,在城市里奔波忙碌。秋天依然会来,超市里也能买到颗大饱满的糖炒栗子,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或许,少的正是那清晨泥土的气息,那需要火眼金睛去发现的期待,那弯腰拾起瞬间的悸动,以及那沉甸甸地提在手中、能将影子拉长的、最简单的幸福。小时候捡板栗的活儿,早已超越了劳动本身,它沉淀为一段温暖的记忆,一种对土地和季节的朴素认知,提醒着我,最真实的快乐,往往就藏在那一次次专注的寻找和弯腰之中,等待着我们去拾起。那袋板栗的重量,是童年的重量,也是秋天的重量,压在记忆的深处,历久弥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