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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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第一天的晨光，是被窗台上那盆紫罗兰的影子拽进屋子的。我踩着微凉的木地板起身时，客厅角落的绿萝正垂着些沾了灰尘的藤蔓，阳台瓷砖缝里还嵌着落下的碎叶 —— 显然，这屋子该好好拾掇拾掇了。
先用笤帚把各个房间的浮尘扫到一处，再拿半干的抹布擦遍桌椅柜面。擦到老爹常坐的那椅子 时，指尖触到扶手缝里的茶渍，忽然想起前几日他捧着搪瓷杯看天气预报的模样，杯沿的热气模糊了他鬓角的白霜。等把厨房的油污都用小苏打擦干净，窗外的日头已经爬到了中天，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地板上，映出细碎的光斑。歇了口气，便拎着工具往阳台去 —— 那里还有十几盆花草等着打理，最让我惦记的，是今春友人捎来的几盆兰花。
阳台西侧，三盆兰花并排挨着。走近了才发现，最左边那盆的叶片已经耷拉下来，叶尖泛着焦黄色。我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把花盆端下来，轻轻敲了敲盆壁，松散的植料顺着盆沿往下掉。等把整株兰花从盆里托出来时，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 原本应该洁白饱满的根系，此刻竟有大半变成了褐色，手指一碰，软烂的根须便簌簌脱落。我又赶紧去看另外两盆，结果大同小异，只是烂根的程度稍轻些。
站在花架前，手里捏着那株烂了根的兰花，忽然就笑了。不用想，准是老爹又 “热心过度” 了。自从几年前我教他怎么给兰花浇水，说这花喜润不喜涝，要等植料表面干了再浇，他便记在了心里，却又总怕兰花渴着。有次我下班回家，刚进门就看见老爹正拿着喷壶给兰花浇水，嘴里还念叨着 “天儿这么干，你肯定渴了”。我凑过去一看，植料都还湿漉漉的，连忙拦住他，说 “爸，昨天才浇过，再浇就涝了”。他愣了愣，把喷壶往旁边一放，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小声说 “我看太阳大，怕它渴”。
后来我索性不再刻意纠正他。每次看到他端着小水壶，蹲在花架前，仔仔细细地给每一盆花浇水，连叶片上的灰尘都要用水冲干净，心里就觉得暖。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这些花草便成了他的念想之一。他总说 “这些花跟孩子似的，得好好伺候着”，其实我知道，他是在给自己找些事情做，让日子能过得充实些。
我把烂了根的兰花拿到水龙头下，用清水轻轻冲洗掉残留的植料，再用消毒后的剪刀剪掉腐烂的根系，只留下那些发白的健康根须。阳台的小几上，早就准备好了新的植料和花盆。去年秋天，我特意从花市买了些松树皮、珍珠岩和腐叶土，按照比例配好，就是为了给兰花换盆用。老爹凑过来看我忙活，伸手想帮忙，又怕自己弄不好，只在旁边看着，时不时递个剪刀、拿块抹布。
“爸，您看，这样剪了烂根，再重新种上，过阵子就能长出新根了。” 我一边往花盆里填植料，一边跟他说。他点点头，眼睛盯着我手里的兰花，说 “还是你懂行，我之前总怕它渴，浇多了水，反倒害了它”。我笑着说 “没事，兰花皮实着呢，烂了根再种就是，又不难”。其实我心里清楚，就算这次种活了，说不定过阵子又会被老爹浇多了水，可那又怎么样呢？比起兰花是否能开花，我更在意的是老爹能在这些花草身上，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
想起四年前的冬天，第一次带老爹去花市买兰花。他跟在我身后，在各个摊位前转悠。看到一盆开得正艳的墨兰，他停下脚步，眼睛都亮了，说 “这花真好看，跟画里似的”。摊主笑着说 “老爷子好眼光，这墨兰可是‘报岁兰’，冬天开花，香味浓”。他伸手想摸一摸花瓣，又怕把花碰坏了，只是轻轻碰了碰叶片。我看出他喜欢，便把那盆墨兰买了下来。回家的路上，他一路都小心翼翼地抱着花盆，生怕被风吹着、被雨淋着。
那天晚上，他把墨兰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还特意找了块干净的布，把花盆擦得锃亮。吃饭的时候，他还时不时往客厅瞅，生怕墨兰出什么岔子。我笑着说 “爸，这花没那么娇气，您放心吧”。他却认真地说 “这么好看的花，得好好养着，等开花了，让邻居也来看看”。后来那盆墨兰真的开了花，淡淡的香气飘满了整个屋子。老爹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墨兰，数一数开了几朵花，然后再给它浇点水。那段时间，他脸上的笑容都多了不少。
就像古人说的 “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其实种花和做人一样，重要的不是最终的结果，而是过程中的用心。老爹给兰花浇水，不是为了让兰花开花给别人看，而是享受浇水时的那份专注；我清理花草，也不是为了让阳台有多漂亮，而是享受和老爹一起打理花草的时光。有时候，我们做一件事，不一定非要追求一个完美的结果，只要过程是快乐的，就足够了。
记得小时候，每次放暑假，我都会跟着老爹去田里干活。那时候的田埂两旁，长满了野草和野花。老爹会教我辨认哪些是可以吃的野菜，哪些是有害的杂草。我拿着小锄头，跟在他身后，把田里的杂草一棵棵挖出来。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睛，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可我却觉得特别开心。老爹总说 “干活不能怕累，只要用心，就没有干不好的活”。那时候的我，还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知道跟着老爹干活，心里就特别踏实。
如今，老爹老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去忙活了，可他依然没有闲着。家里的坛坛罐罐，阳台的那些花草，就像他的 “责任田”，每天都要去看一看、管一管。有时候我劝他 “爸，别太累了，这些花不用天天管”，他却摇摇头，说 “没事，活动活动身子骨，挺好的”。我知道，他是在通过这些花草，寻找自己存在的价值，寻找生活的乐趣。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终于把所有的花草都打理好了。重新种好的兰花，摆在花架的最上层，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在花盆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老爹坐在藤椅上，喝着茶，看着阳台的花草，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个削好的苹果。他接过苹果，咬了一口，说 “还是家里的花好看，比公园里的还好看”。
我望着他鬓角的白发，心里忽然想起汪曾祺先生的一句话：“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 其实对于老爹来说，这些花草早已不是简单的植物，而是他情感的寄托，是他生活里的温暖。而对于我来说，能陪着老爹一起打理这些花草，看着他因为这些花草而开心，便是最大的幸福。
兰根虽然烂了，可只要用心养护，总会长出新的根须；日子虽然平淡，可只要有值得牵挂的人和事，就会充满温暖。有时候，我们不必太在意结果，重要的是享受过程中的每一份美好。就像老爹浇水，不是为了让兰花开花，而是为了享受那份照料的快乐；我种花，也不是为了看到花开，而是为了和老爹一起，在这些花草身上，找到生活的诗意与温暖。
暮色渐浓，阳台的灯亮了起来，柔和的灯光洒在那些花草上，也洒在老爹的脸上。我知道，这样的日子，简单而平凡，却有着最真实的幸福。而那些烂了根的兰花，在新的植料里，也一定会慢慢长出新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