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生的路,行到此处,竟像走入了另一重天地。并非豁然开朗的明媚,而是一种雾气初散、山水渐显的、带着凉意的清醒。方才那些盘踞心头的、关于生死终结与新生的念头,此刻倒像被这秋雨洗过了一般,轮廓格外分明起来。我原是觉着生命的脆薄,如一件失手便可跌碎的宋瓷,经不得些许风雨。如今独坐,看檐前水珠断了线似地往下坠,每一滴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一朵瞬开瞬谢的水花,心里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这雨,下得这般从容,这般不管不顾,仿佛天地间只剩了这么一件正经事。它不问青石是否疼痛,不问泥泇是否污浊,只是下着。这倒有点像生命本身了,来便来,去便去,何尝问过我们的意思?
想起少时读《庄子》,至妻死鼓盆而歌一节,只觉得是荒诞不羁的狂士行径,心里大不以为然。那时节,情感是炽热的,也是狭隘的,以为悲痛便定要涕泗滂沱,思念便须刻骨铭心,方算得真诚。后来年岁渐长,经历了几番亲旧的凋零,自己也曾在病痛的边缘几度挣扎,才稍稍品出那“鼓盆而歌”里的一点滋味。那并非薄情,而是一种更深的了悟。郭象注得好:“达哉斯言!”所达者何?怕是终于明白了,人本是“气之聚”,聚则为生,散则为死,犹如四季之更迭,昼夜之交替,本是天地间最寻常不过的道理。我们之所以畏死恶生,不过是囿于这具皮囊太久,生了执念,将那匆匆的过客,错认作了永恒的主人。如今走出那方为自己圈定的、风雨凄迷的天地,再回看往日的惊惧与挣扎,竟有些像隔着毛玻璃看景,模糊得有些不真实了。
这让我忆起一位忘年的交游,姓沈,是位乡间的老塾师。我认识他时,他已过了古稀之年,清瘦得像一株冬日的老梅,却总爱坐在他那洒满阳光的院落里,不紧不慢地摩挲一本纸页泛黄的《陶渊明集》。他的生活,真真是平淡到了极处。每日无非是早起清扫庭院,侍弄几畦青菜,午后教邻舍的稚童认几个字,黄昏时便对着满架的葫芦、丝瓜,呷一口自酿的米酒。我曾冒昧问他,历经世变,难道心中就无有波澜?他沉默良久,指着墙角一隅青苔,慢悠悠地说:“你看它,生在背阴处,雨来便绿一些,旱久便黄几分,从不争抢什么,也从不抱怨什么。你说它这般活着,有何意趣?可这满院的生机,若少了这一点沉静的绿,怕也要失色几分。”那时我并未深解其意,如今想来,他便是那懂得了“把平平淡淡的自己交给平平淡淡的生活”的人。他的心,已如一口古井,外面的风雨再大,映在井底的,也只是一方安详的、纹丝不动的天。
这般境界,古人中是有的。东坡先生谪居黄州时,有词云:“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这是何等的景况!宦海浮沉,性命堪忧,换作旁人,怕是长夜难眠,忧惧交煎了。而他,在醉与醒之间,于家童酣睡的鼾声之外,竟能悠然“倚杖听江声”。那江声里,有历史的呜咽,有自然的永恒,更有一个灵魂在极大的困顿中,寻得的旷达与安宁。他将那惊涛骇浪般的际遇,化作了一首平平淡淡的歌,交付给了那个真实的长夜。这平淡,是需要何等雄浑的内力来支撑的?它不是枯寂,不是消沉,而是千帆过尽后,见到的一脉真山水。
我的心绪,被这雨丝牵引着,飘得更远了。忽然就想起许多年前,友人老张在西北的敦煌,见过的一幕。那是在莫高窟外,无垠的戈壁滩上,烈日灼人。老张看见一株据说能生长千年的胡杨,其实早已枯死,主干皲裂,枝桠虬结地指向苍穹,像一具绝望的呐喊。向导却说,胡杨有三条命——“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老张当时立于其下,仰望着那具在风沙中保持站立姿态的枯骨,灵魂仿佛被重重一击。它何尝不知生命的脆弱?但它以另一种形式,对抗着时间,诠释着“新生”。死,对于它,不是终结,而是生命意志最悲壮、最长久的展览。它将自身的平淡(不过是戈壁万千树木中的一株),乃至衰亡,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那片“真实实的世界”,于是,它便成了不朽的象征。
由胡杨再想到蝉。这小虫,更是奇绝。于暗无天日的地下,吮吸树根的汁液,蛰伏数载乃至十数载,经历数次蜕皮,忍受无尽的孤寂与黑暗,所为者何?不过是为了在某个夏夜,钻出地面,攀上枝头,完成最后一次蜕壳,然后振翅高歌,寻偶交配,短短数周后便力竭而亡。若以“长短”论,这生命的大半实在是沉闷而无光的。然而,那破土而出后一夏的鸣唱,却成了炎炎夏日最鲜明的印记。它用长久的“平淡”的等待,甚至可说是“黑暗”的潜伏,去换取短暂而极致的“真实”的绽放。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新生”么?从地下的蛰虫,变为林间的歌者。它的死,又何尝是终结?那遗下的蜕壳,空空洞洞,却分明印着它曾经存在的形状,被孩童们视若珍宝地收藏。
雨声不知何时,已变得稀疏了。空气里满是泥土和草木洗净后的清新气息。我方才那些关于生死、始终的纷纭思绪,此刻也像被这雨水梳理过了一般,渐渐沉静下来。我忽然觉得,先前那份对于生命“长短”的惋惜,竟是有些着相了。长短之惜,源于对“有”的贪恋。我们总想牢牢抓住些什么,名声、财富、情感、乃至生命本身,以为抓得越久,便越实在。却不知这天地如同一场大梦,你我皆是梦中的过客。李商隐诗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何止是情?生命中的种种,当时只道是寻常,过后追思,方觉其味无穷。而这份“惘然”,这种看似不清不明的状态,或许才最接近生命的本真。我们不必急着去分辨何为梦、何为醒,何为始、何为终,何为生、何为死。只需在这“梦里”,真切地活过,平淡地走过,便也够了。
想到这里,我心下竟是一片坦然。将那追求波澜壮阔的妄念收起,也将那恐惧终局将至的忧思放下。我愿如那院角的青苔,雨来便绿,旱来便黄;愿如那蛰伏的秋蝉,耐得寂寞,也唱得欢歌。将这具肉身,这个充斥着喜怒哀乐、微不足道的灵魂,就这般“交给”生活。不抗拒它的平淡,不抱怨它的琐碎,因为深知,这平淡之下,自有其深厚的脉络,连接着真实的世界。而那个世界,包容着戈壁的胡杨、月下的蝉蜕,也包容着鼓盆的庄周、听江的东坡,以及无数个在各自命途中默默行走的、平淡的我们。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一缕微光,正怯生生地,试图拨开云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