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咳嗽,是在夜半响起来的。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声,像远处沉闷的、试探着的雷声,在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我于浅梦中被惊醒,心便跟着那声音,一紧,一紧的。没过多久,那闷雷便急促起来,连成一片,带着一种要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的狠劲儿。妻子披衣起身,拧亮床头一盏小小的灯,昏黄的光晕像一枚疲乏的旧月亮,勉强照亮了床榻一角。孩子的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是滚烫的,每一次咳嗽,那小小的身子便在我臂弯里剧烈地一震,仿佛一株被狂风骤雨蹂躏的幼苗。我摸着他的额头,那热度灼着我的掌心,一直烫到心里去。
紧接着,发烧也来了。体温计的水银柱,像一个冷酷的、不断攀升的野心家,固执地爬向那个令人心惊的数字。孩子往日里晶亮的眸子此刻黯淡了,恹恹地阖着,鼻翼随着急促的呼吸一张一翕,间或来一个响亮的喷嚏,仿佛是他对这病痛唯一的、无力的抗议。再接着,是孩子发烧的反反复复。
家里的空气,霎时便变了质。往日里的说笑没有了,连脚步声都放得轻了,软了,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妻的眉头锁着,一个劲儿地用温水擦拭孩子的身子,换下的毛巾带着热汽,被丢进水盆里,那“啪”的一声轻响,是这沉寂里唯一的、沉重的节奏。窗外是沉沉的夜,无星无月,只有这屋里的灯亮着,像茫茫大海上唯一的一叶孤舟,载着一船沉甸甸的忧虑。
我枯坐在灯影里,看着孩子痛苦的神情,看着妻忙碌而焦虑的背影,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冰凉的焦虑,便从心底最深处,一丝丝,一缕缕地弥漫上来,将我密密匝匝地缠绕起来。这感觉,去岁母亲的那场大病,早已将它深深地镌刻在我的生命里了。
去年的光景,与今夜何其相似,却又远比今夜凶险。母亲倒下的,不是这伤风感冒的小疾,而是一场真正能摧垮山河的大病。我记得独自守在医院的那些日日夜夜,日光灯是惨白的,照得人的脸也失了血色。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那清冽又无情的气味。我望着身心憔悴的母亲,她曾是那样一个利落、要强的人,此刻却像一枚被风干的、脆弱的秋叶,静静地贴在床榻上,生命的气息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绝。
那时的心情,已非“焦虑”二字可以形容。那是一种无时无刻不在的、巨大的恐慌,像潮水,一波一波地涌来,要将人淹没。每一次医生唤家属的名字,我的心便猛地提到嗓子眼;每一次监测仪器的数字跳动,我的呼吸也跟着它一起紊乱。我翻来覆去地想着她一生的辛劳,想着自己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感念,想着“子欲养而亲不待”那句古训的残酷。那段时间,天仿佛再也没有亮过,我一直行走在无边的、寒冷的暗夜里。后来,母亲虽是凭着她顽强的生命力,也靠着现代医道的昌明,一步步从鬼门关挣了回来,身体也大不如前了,但那场大病留下的阴影,那份对于失去的深切恐惧,却像一枚钉子,牢牢地钉在了我的心上,至今也未能拔去。
而今夜,孩子的这场感冒,便像一只无形的手,将这枚钉子又重重地敲击了一下,让它震颤着,发出嗡嗡的悲鸣。人到中年,方才真正懂得了“平安是福”这四个字里,那沉甸甸的、近乎悲凉的分量。
中年的人生,仿佛是在一条狭窄的山脊上行走。两旁都是深不见底的幽谷,一畔是日渐衰迈的父母,一畔是尚未成人的孩童。我们立在当中,战战兢兢,努力维持着平衡,自己是万万不敢,也万万不能倒下的。我们成了那根被两头燃烧的蜡烛,光芒或许比青年时更稳定些,但内心的焦灼,只有自己知晓。古人说“哀乐中年”,这“哀”里,恐怕大半便是这看着至亲之人被病痛折磨,而自己常感无力回天的滋味罢。
忽然便想起《世说新语》里那段伤怀的故事:“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顿绝,良久方苏。”
从前读此,只觉名士风流,其悲也异于常人。而今再想,那“弦既不调”四字,是何等的惊心与凄凉!琴犹如此,人何以堪?生命相依的弦断了,世间万物的音律便都乱了。我惧怕的,正是这“弦既不调”的时刻。无论是父母,还是妻儿,他们任何一人的生命乐章一旦出现杂音乃至中断,我的整个世界,也必将喑哑失声。
我的目光,又落回孩子身上。他睡得似乎安稳了些,呼吸也匀净了些。妻端来一碗清粥,用小勺一点点地喂他。孩子勉强吃了几口,便又摇头不肯了。我走过去,接过妻手里的碗,示意她去歇一歇。我坐在床沿,将孩子揽在怀里,他的身子依旧是热的,软软地靠着我,像一只虚弱的小兽。我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心中那翻涌的焦虑,竟也奇异地慢慢平息下去一些。
我忽然觉得,我们这小小的家,这深夜亮着灯的房间,多像风雨长途中的一处屋檐。外头是莫测的天气,是人生的“惊雷”滚滚,不知何时便会炸响。而我们,便是那檐下点灯的人。这灯,是用彼此的牵挂、陪伴与守护点燃的,光虽微弱,却足以在寒夜里相互取暖,足以照亮彼此惶恐的面容,也足以给我们勇气,去面对窗外的沉沉黑暗,等待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天明。
东坡先生词云:“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以往只觉是豁达,此刻想来,这“心安”二字,谈何容易!它并非来自富足与显赫,而是源于身心的康宁与家人的无恙。自己有个好身体,是还能为这屋檐添砖加瓦的本钱;家人身体健康,是这檐下灯火不灭的根源。这,或许便是中年之人,在阅尽世间繁华与萧索之后,所能领悟到的,最朴实,也最深刻的一种福气了。
夜,更深了。远处的天际,似乎透出了一丝极微弱的、鱼肚白般的光。孩子的烧,好像也退下去了一点。我替他掖好被角,将那盏旧月亮般的小灯,捻得再亮些。我知道,天快亮了,而我和我的灯,还得在这里,静静地守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