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冷气开得足,萧晨却觉得背脊一阵阵发汗。轮到他发言时,他清了清嗓子:“想当初,我在分公司当副总那会儿……”
底下有人低头玩手机,有人交头接耳。他还在说:“有一次重大项目谈判,我一个人舌战对方整个团队……”
“萧工,”主管打断他,“说现在的方案。”
他怔住了,嘴唇微动,最终沉默地坐下。空调冷风直吹后颈,像一把钝刀子在割。
这是三年里的第七次了。自从副总位置被撸,调到这个闲职部门,他就成了单位的“活化石”。年轻人私下叫他“想当初”,当面客气地称“萧工”。他办公桌抽屉里还放着任免文件复印件,纸张已开始发黄。
周五晚上,老马约他喝酒。老马是他二十多年的朋友,见证过他最风光的时刻。
“又挨批了?”老马给他倒酒。
萧晨不端杯,直挺挺坐着:“想当初,我办公室比现在整个隔间都大。批文件的手从不抖,现在……”他盯着自己的手看。
“喝吧,”老马把杯子往前推,“过去的事,老提没意思。”
“你没到我这位子,不懂。”萧晨终于端起杯,一饮而尽,“落差,这叫落差。想当初……”
老马叹了口气。这叹气比领导的批评还让人难受。
更难受的是回家。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墙皮剥落了几处。妻子五年前离开时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萧晨,你活在你的‘想当初’里吧,我和孩子活我们的现在。”
他试过联系儿子,孩子上大学了,电话里客气而疏远:“爸,我忙,有空回来看您。”
于是他越发频繁地说“想当初”,仿佛那是救命稻草,能把他从现实的泥潭里拉出来。
直到那个周末,他去看望独居的老父亲。
父亲六十三了,腰板还挺直,每天下楼和老头们下棋,回来顺便打半斤散装白酒。
“爸,”萧晨放下水果,“最近身体怎么样?”
老人没答,从柜子里拿出瓶白酒:“陪老子喝两杯。”
三杯下肚,萧晨话多了:“想当初,我当副总那阵,茅台都有人成箱往家送。哪像现在……”
老人自顾自夹花生米,咯嘣咯嘣响。
“想当初,我管着几百号人,一句话就能决定项目生死……”
花生米嚼得更响了。
“想当初……”
“啪!”一记耳光甩在他脸上,不重,但脆生生响。
萧晨懵了。四十岁的人,被六十多岁的爹打耳光。
“你个糊涂虫!”老人声音洪亮,“想当初,你也是听我的,哪会走成今天这样!”
萧晨捂着脸,愣愣地看着父亲。老人眼里有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是愤怒,是痛心。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想当初’,”老人冷笑,“你当初要是听我一句,不去碰那些来路不明的钱,现在还是你的萧总!你老婆不会走,儿子不会不认你!你倒好,天天‘想当初’,当初是你自己毁的!”
萧晨张张嘴,想辩解,却说不出话。那件事后,他从没和父亲细谈过。他以为老人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
“你知道我最后悔什么?”老人声音低下来,“后悔当初没多打你几巴掌,把你打醒!”
那天他没在父亲家吃饭,捂着半边脸下楼。夏日的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他看见影子里的自己佝偻着,一点都不像“想当初”的模样。
回到家,他翻出那些珍藏的旧物——获奖证书、合影、任命文件。手指抚过烫金字迹,突然觉得刺手。
他想起被打耳光的细节。父亲打完后,手在抖,转身去厨房时踉跄了一下。那一刻,打人的比挨打的更难受。
一夜无眠。第二天是周日,他破天荒地去公园晨练。看老头老太太打太极、下棋、唱戏。有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在拉二胡,调子不准,但拉得投入。
“老哥,拉得不错。”他上前搭话。
那人抬头,眼熟,是住附近小区的。
“是萧总啊,”那人认出了他,“退下来后学的,消磨时间。”
他们聊起来。这人也曾是单位领导,退下来后学二胡、书法,还参加了老年自行车队。
“刚退那阵也不适应,老想着以前。后来想通了,日子总要往前过。”
萧晨沉默着。
周一上班,部门开会讨论新项目。年轻同事发言时,萧晨认真听着。轮到他时,他深吸一口气:
“关于这个方案,我有些想法……”
没说“想当初”。他看见主管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晚上他给儿子发了条很长的信息,没提过去,只问近况,说天热注意防暑。
儿子回得很快:“爸,你没事吧?”
他看着这句话,眼圈有点热。
改变是缓慢的。他还会不自觉地说“想当初”,但每次刚开口就停住,自嘲地笑笑:“又说当初了。”
他开始学用智能手机,在老马指导下发朋友圈。第一次收到点赞时,他像个孩子般高兴。
两个月后,他再次去看父亲。这次他买了菜,亲自下厨。
酒过三巡,父亲看着他:“最近不说‘想当初’了?”
他给老人夹菜:“您那巴掌打醒了。”
老人哼了一声,眼里却有笑意:“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因为我老活在过去。”
“不止,”老人抿口酒,“我打你,是因为我也老活在过去。”
萧晨愣住了。
“我老梦见你小时候,梦见该多管管你。要是当初多提醒你,你不至于走错路。”老人看着酒杯,“我也有我的‘想当初’啊。”
那一刻萧晨明白,活在过去的何止他一个。那记耳光,打的是他,也是父亲自己。
从父亲家出来,夜风很凉。他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这些年城市变化太大,很多“想当初”的地方都没了。
但他突然发现,前面拐角新开了家书店,灯光温暖。旁边小广场上,大妈们在跳广场舞,孩子们在玩轮滑。
这都是“想当初”没有的。
他给老马打电话:“出来喝酒吧。不说当初,就说现在。”
老马在电话那头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那晚他们真的没谈“想当初”。聊健康,聊孩子,聊房价,甚至聊国际新闻。萧晨发现,不说“想当初”,话反而更多了。
微醺时,老马说:“老萧,你好像变了个人。”
“是吗?”他笑笑,“可能那一巴掌打通了任督二脉。”
临别时,老马郑重地说:“老萧,欢迎回到现在。”
这句话让他站在街边,许久没动。
回家路上,他经过一栋在建的高楼。想当初,那里是片平房,他还在那吃过烤串。现在,工地围挡上写着“城市新地标,未来更美好”。
他继续往前走,脚步越来越轻快。路灯把影子投向前方,他第一次注意到,影子一直在前头引路,就像时间一样。
走到楼下,他抬头看看自家窗户,黑着灯。但他知道,只要上去打开灯,屋里就会亮起来。
就像生活,只要愿意,随时可以重新亮起来。
他整了整衣领,大步走进单元门。那个活在过去的萧晨,仿佛就留在门外夜色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