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在暮色漫过山坳坳时想起外公家的老瓦屋。青灰瓦垄像被岁月熨帖过的皱纹,顺着屋顶的坡度铺展开,每一片瓦都带着泥土的体温,在风雨里守了几十年。墙根的青苔每年春天都会准时冒头,沿着砖缝爬成浅浅的绿,偶尔有蜗牛背着半透明的壳缓缓爬过,留下一道亮晶晶的痕迹,像谁用指尖在墙上轻轻划下的诗行。
第一次对这老屋有清晰记忆,是六岁那年的梅雨季。连绵的雨下了十几天,屋檐垂着细细的雨帘,风裹着湿意钻进窗棂,把妈妈缝补衣服的线轴吹得轻轻打转。我坐在小板凳上,看外公把晒干的艾草铺在竹筛里,阳光好不容易从云缝里漏下来,落在补丁衣上,像撒了一把碎星子。“艾草要趁天好晒透,” 他一边翻着艾草,一边慢悠悠地说,“等冬天生了冻疮,煮水泡泡就不疼了。” 我伸手去摸竹筛里的艾草,指尖触到干燥的叶片,一股清苦的香气便漫了上来,混着雨后天晴的泥土味,成了我对老屋最初的嗅觉记忆。
那时的日子过得慢,慢得能数清瓦檐上滴落的雨滴。清晨总是被鸡叫唤醒,推开木门时,常能看见外公在院子里劈柴。他握着斧头的手布满老茧,每一次落下都精准地劈在木柴的纹路里,“咔嚓” 一声,木柴裂开的断面露出新鲜的木质,带着淡淡的松脂香。我喜欢蹲在旁边捡木屑,攒多了就装在纸折的小盒子里,外公说这些木屑可以引火,冬天烧灶时扔进去,火苗会 “腾” 地一下窜起来,暖得能烘热揣在怀里的红薯。
老屋里的时光似乎总与食物有关。春天,外公会在院角的小菜园种上豌豆,藤蔓顺着竹架往上爬,开出淡紫色的小花,没多久就结出饱满的豆荚。傍晚摘了豌豆回来,他坐在煤油灯底下剥豆,豆粒落在瓷碗里,发出 “哒哒” 的轻响。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剥,却总把豆壳捏得粉碎,外公从不责备,只是把我剥坏的豆壳捡起来,说 “壳也能喂鸡”,然后把完整的豆粒放进我的碗里。晚饭时,一碗清炒豌豆端上桌,翠绿的豆粒裹着油星,嚼在嘴里清甜多汁,那味道,后来我在任何餐馆都没再尝过。
夏天的夜晚最是热闹。吃完晚饭,外公会把竹床搬到院子里,洒上些井水降温。我躺在竹床上,看满天的星星缀在墨蓝色的夜空里,外公摇着蒲扇,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偶尔有萤火虫提着小灯笼飞过,外公就会起身去抓,把萤火虫放进玻璃罐里,罐口蒙一层纱布,微弱的光在罐子里晃啊晃,像提着一盏小小的月亮。那时的风是凉的,带着稻花的香气,蝉鸣和蛙声交织在一起,成了最好的催眠曲,我常常听着听着,就靠在外公的膝头睡着了。
秋天是老屋最忙碌的时候。外公会把收割的稻谷摊在晒谷场上,金黄的谷粒在阳光下闪着光,我喜欢光着脚在谷堆上跑,稻谷硌着脚心,痒丝丝的。外公则在厨房里忙着腌咸菜,萝卜、白菜洗得干干净净,切成条晒到半干,再放进坛子里,撒上盐,压上青石板。“等过了冬,咸菜就酸香了,” 他擦着坛子口的水渍说,“配着粥吃,比肉还香。” 我总盼着咸菜快点腌好,每天都要去厨房看一眼,坛口渗出的盐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屋顶的瓦,像一块碎镜子。
冬天的老屋最暖和。灶膛里烧着柴火,火苗舔着锅底,锅里炖着萝卜和腊肉,香气从锅盖的缝隙里钻出来,满屋子都是暖融融的。外公会把晒干的艾草煮成水,倒进木盆里,让我泡脚。艾草水带着淡淡的药香,泡得脚暖暖的,连带着心里也热乎起来。外公则坐在火塘边,抽着旱烟,给我讲他年轻时的事。他说他年轻时去过很远的地方,见过很高的山,可最后还是回到了这老屋,“因为这里有瓦,有灶,有你们”。那时我不懂外公的话,只觉得火塘里的火星很好看,像天上落下的星星。
后来我长大了,要去城里上学。离开那天,外公站在老屋的门口,手里攥着一袋晒干的艾草,“冬天记得煮水泡脚”,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外公则默默地帮我提着行李,送我到巷口。我回头看时,老屋的青灰瓦在阳光下泛着光,外公的身影站在门口,像一棵守着岁月的老树。
再后来,外公都走了,老屋也渐渐冷清下来。去年我回去过一次,推开木门时,吱呀的声响吓飞了屋檐下的燕子。院子里的小菜园长满了杂草,竹架早就朽了,只剩下几根断枝插在土里。屋里的煤油灯、竹筛、木盆都还在,只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像是被时光封存了起来。我走到灶房,看到那个腌咸菜的坛子还放在墙角,坛口的纱布已经破了,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层盐霜。
我站在老屋的院子里,阳光透过瓦缝漏下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泥土的气息,像外公当年摇着的蒲扇,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我忽然明白,老屋不只是一座房子,它是外公手里的艾草,是外公劈柴的斧头,是夏天的萤火虫,是冬天的火塘,是我生命里最温暖的光阴。那些藏在瓦檐下的日子,像一颗颗饱满的谷粒,被岁月酿成了酒,在记忆里散发着淡淡的香。
如今我在城里定居,住的房子很高,没有青灰瓦,也没有院子,可我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老屋的瓦檐。想起雨天里屋檐下的雨帘,想起阳光下晒谷场上的金黄,想起外公的笑容,想起外公的旱烟。那些时光虽然已经远去,却像老瓦上的青苔,牢牢地长在我的心里,不管走多远,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瓦檐下的光阴,是岁月写给我的信,字里行间都是温暖。我知道,只要我还记得那些日子,外公就还在,老屋就还在,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爱,就永远不会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