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暑热卷土重来,书房里那台旧风扇的嗡鸣,便成了我与夏季谈判的唯一使者。它摇着头,将那片有限的清凉,时而赠予我汗湿的额角,时而吝啬地移开。就在这明灭交替的凉意中,我忽然想起它被束之高阁的冬日——那时的它,静默于墙角,蒙着薄尘,像一件被遗忘的贡品,与眼前这疲于奔命的姿态,判若两人。
这风扇的命运,全然系于一个“需”字。我怕热,是出了名的。春秋两季,体感宜人,风于我,是窗外可有可无的景致。及至天冷,它更是彻底失了宠,蜷缩着,我便觉得它那金属的骨架也透着几分可怜。唯有在“比较热”的那些独属我的黄昏,它才迎来了生命的华彩。我能独占它的风,调节它的头,让它只为我一人歌唱。那风是驯顺的,体贴的,带着一种完整的、被拥有的温柔。彼时,它仿佛不再是电器,而成了我肢体的延伸,是我对抗燠暑的私人骑士。
这“独享”的片刻,总让我无端想起魏晋的名士们。《世说新语》里那个叫王猛的汉子,“扪虱而谈,旁若无人”。他扪虱,需要的或许并非虱子本身,而是那种全然不顾旁人眼光、专注于自我世界的精神自在。我独享风扇时,大抵也沾染了些这般心境——非为标榜,而是一种确证,确证在燥热的天地间,尚有一隅之风,是全然听命于我的意志的。这近乎一种奢侈的安宁。
然而,夏季的酷烈终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当气温攀至某个顶点,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时,我那点可怜的“独享”便如朝露般消散了。家人推门进来,自然地按下开关,将风扇的头扳向更广阔的角度。于是,那原本只属于我的风,被分割了,稀释了,成了公共的慰藉。它依然在吹,甚至吹得更卖力,但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它不再是我的骑士,而成了一名公共的仆役。它的意义,在集体的需要面前,被彻底地改写与征用了。
这便引向了那个朴素的真理:需要的,才是最好的。不需要时,纵是千金之马骨,亦不如一抔黄土。这道理,古人看得通透。《庄子·山木》篇中,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于是叹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 一棵树因其“无用”而得以保全,我的风扇,却恰恰因其“有用”而劳碌,也因其“有用”而失去了被我视为“独享”的特殊性。它的价值,从不内在固有,全然取决于我与环境对它的“需要”程度。这近乎一种残酷的实用哲学。
由此想开去,人世间多少物事,其荣辱兴衰,不也系于此吗?一件狐裘,在漠北是性命攸关的至宝,在岭南则成了累赘的废物。一把龙泉宝剑,在战阵上是饮血的利器,在升平宴饮间,便只是墙上一件惹尘的饰物。它们的“好”与“不好”,全然不在其本身的精良与否,而在其时运,其所遇,其所“需”。贾谊《鵩鸟赋》有言:“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 万物皆在流转变化中,其价值亦随之振荡,哪有一成不变的“最好”呢?
这又让我忆起一桩旧事。幼时在乡下祖母家,夏日纳凉,唯一的电器便是一台老旧的“华生”牌台扇。它通体泛黄,噪音如雷鸣,却是我与表兄妹们争夺的焦点。谁若能抢先霸占它的正面,谁便是那个下午的王者。后来,家里装了空调,那台老风扇便被移到了堆放杂物的偏房。有一次我回去,看见它静静地立在墙角,电源线被老鼠咬断了,身上覆盖着蛛网与灰尘。那一刻,我心里并无多少怀念,只是平静地意识到: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我们不再“需要”它了。它的“好”,早已在那个没有空调的、蝉鸣如雨的夏天里,消耗殆尽了。如今它作为一段记忆的载体,其“需要”又转换了形式,只是这形式,已与风本身无关。
推及人事,又何尝不是如此。古语云,“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韩信在楚汉相争时,是刘邦“解衣衣我,推食食我”的迫切需要;功成之后,便成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多余。他的将才未曾稍减,变化的,只是时与势的“需要”。李太白诗才天纵,玄宗初期需要他的锦心绣口来妆点升平,他便能“御手调羹,力士脱靴”;待到这“需要”淡去,他也只能慨叹“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落得个放还的结局。他们的悲喜剧,在历史的舞台上反复上演,核心的剧本,便是那只看不见的、“需要”的手。
夜渐深了,暑气略略消退。家人已回房安睡,书房里,又只剩下我与这台依旧在摇头的风扇。它似乎又变回了“我的”风扇。然而,我知道,这只是一种暂时的假象。明日,或者下一个更热的夜晚,它仍将不可避免地被公共化。我关掉了它,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沉寂的闷热。这寂静中,我仿佛听见了万物在“需要”的尺度下,发出的无声喧哗。
那被需要时的欢唱,与不被需要时的缄默,共同构成了存在的全部真相。而我,这个怕热的人,于这夏夜的片刻安宁里,所贪恋的,或许也并非那一缕清风,而是它在独属于我时,所短暂赋予我的、关于掌控与秩序的幻觉。风本无心,因需生义。需要的尺度量物,也量人,能量出世态的炎凉,也能照见自身处境的虚实。这或许,便是这台老旧风扇,在这个夏夜,教给我的最深刻的一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