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远离了喧嚣的酒局与热闹的寒暄。像是秋日的蝉,终于厌倦了嘶鸣,将身子缓缓沉入泥土的寂静。友人发来的聚会邀约,在手机屏幕上亮了又灭,我总以各种理由推脱。起初尚有些许歉疚,后来连这份歉疚也淡了,只余下一种卸下重负般的坦然。
或许,是那一次深夜归家,在电梯的镜子里瞥见自己眼里的疲惫时,才真正下了决心。那疲惫,并非源于身体的劳顿,而是从灵魂深处渗出的、一种被无数次无谓交谈稀释后的空洞。席上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仿佛置身春光烂漫之地,可曲终人散,驱车穿行在寂寥的午夜街道,心里却像被秋风扫过的原野,只留下沙沙的、荒凉的余响。那些交换的名片,添加的微信,如同冬日里呵出的白气,看着有形有质,转眼便消散在寒风中,什么也抓不住。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棵被嫁接了许多繁华枝叶的树,看似蓊郁,却唯独丢失了向下扎根的力气。
于是,我为自己选择了一方安静的天地。这并非颓唐的自我放逐,而像农人感知节令,知晓何时该播种,何时该敛藏。我记起了古人。太史公司宫刑而幽于缧绁,他将满腔的悲愤与屈辱,都化作了刀笔下的沉默耕耘,终成那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孤绝绝唱。他的圈子,不在当朝的权贵,而在千载的历史长河与无数未来的知音。又想起陶渊明,他那“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的决绝,并非厌世,而是“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的另一种生趣。他断绝了与官场的周旋,却迎来了“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的真诚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旷达。他的静守,是为了更好地与自己的本心、与自然的真趣相拥。
我的“息交以绝游”,自然不敢自比先贤的境界,但其间的理路,或许是相通的。我将那些曾经耗费在路途与应酬上的时辰,尽数收回,安置于我的书房。这小小的书房,便成了我的山林,我的园圃。在这里,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也变得更加沉甸甸的。我重新拾起那些蒙尘的典籍,与千年前的灵魂对话。读苏东坡在黄州贬所写下的“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那是何等的苍凉,又何等的旷达!人生的惊涛骇浪于他,最终都化作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从容。他不再需要谁的怜悯与附和,他自身,已成了一片可以接纳一切、消解一切的江海。
除了读书,便是做事。我学着将注意力专注于一件具体而微的小事上,譬如临帖。铺开素白的宣纸,研好浓黑的墨,将浑身的气力与心神,都凝于笔尖。起初,笔下的字总带着浮躁之气,横竖撇捺间,尽是惶急与不安。我便强迫自己慢下来,去体会颜真卿《祭侄文稿》中那份悲愤凝成的厚重,去感受褚遂良《阴符经》里那清俊之外的刚毅筋骨。日复一日,当我终于能在一笔一划中感受到手腕的沉稳与内心的平静时,我恍然有所悟:这哪里是在写字,这分明是一场无声的修行。我们所追求的“提升自己”,或许正藏在这日复一日的“磨墨”功夫里,不急不躁,不语不辩,只是默默地,让墨块在清水中一圈圈融化,直至盈满一池黝黑的光泽。
偶尔,也会有旧识问起,“近来如何?怎地不见踪影?”我往往笑而不答,或只简单回一句:“在忙着种自己的树。”他们不解,我也无需他们尽解。我想起《中庸》里的话:“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又想起《格言联璧》中的警句:“有真才者,必不矜才;有实学者,必不夸学。”一个真正走向强大的人,心思是向内收敛的,如草木的根须,在无人看见的黑暗泥土中奋力下扎,汲取深处的泉源。那些外在的喧嚣与浮华,是阳光下的枝叶,固然惹人注目,但生命的厚度与高度,终究取决于那无人得见的、沉默的根系。
这使我不禁联想到我所敬仰的一位学界前辈。他常年深居简出,几乎从不出席任何公开活动,在学术圈子里,是个“只闻其名,少见其人”的存在。然而,他的每一篇论文,每一部专著问世,都如投石入水,激起深远的涟漪。他曾对我说过一番话,我至今铭记:“人脉、圈子,那是‘术’;把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才是‘道’。你是梧桐,凤凰自会来栖;你是大海,百川终将来归。你若只是一阵风,那么吹过的,也只能是些浮萍与落叶罢了。”他的话,如金石之声,落在我的心上。
是啊,梧桐与大海。这是多么熨帖而有力的比喻。昔《庄子·秋水》中,百川汇于黄河,河伯欣然自喜,以为天下之美尽在己,及至见到北海之浩瀚,方望洋兴叹。若自身只是一条涓涓细流,自然只能与泥沙、水草为伴;若能不舍昼夜,奔流不息,将沿途的溪涧、雨雪都化为自己的胸襟,终有一日,能成就烟波浩渺的气象,那时,自有巨舶来航,鲸涛相伴。
如今,我依旧在我的书房里,守着我这一方小小的静默。窗外,春意正浓,一树梧桐新叶初绽,在日光下泛着嫩绿的光泽。我仿佛能听见它抽枝拔节的声音,那是一种沉默的、却充满力量的生长。我不再去张望别人的园圃里开了什么花,结了什么果,也不再焦虑于自己何时才能站上所谓的高处。我只是低下头,为我这棵“树”浇水、施肥,修剪掉那些旁逸斜出的、名为“虚荣”与“焦躁”的枝桠。
我知道,我未必能等来凤凰,这并非目的。但在这个过程中,我的筋骨会变得强健,我的年轮会日益致密,我的树冠会自然地伸向更广阔的天空。到那时,无论是否有凤凰来栖,我自身,已能撑起一片丰盈而坚实的绿荫。而这,或许便是“向阳而生”最本真、也最动人的意义——不必执着于逆风翻盘的戏剧性转折,只需在静默的积蓄中,让自己活成一片值得驻足的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