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当下许多家庭的真实图景了罢。一方是母亲那“不甘人后”的、密不透风的爱,织成了一张名为“为你好”的网;一方是父亲那豁达却近乎放任的、无为而治的港湾,提供着最低限度的庇护;更有祖辈那以“开心”为名的、甜腻的溺爱,将孩子包裹在一重隔绝了所有风雨的暖棚里。他们都执着于一个共同的念头——按自己的意愿,去“塑造”那一个孩子。那小小的身影,便在这数股力量的拉扯中,茫然地站着,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旅人。
我的邻人家里,便有这样一个孩子。那孩子名唤涵涵,约莫七八岁的年纪,本应是眸中映着朝霞、浑身满是草叶与泥土清香的年岁,我却常见他背着一个几乎要压弯他脊背的墨蓝色大书包,在暮色沉沉的傍晚,被他母亲匆匆接走,又赶往另一个课堂。他的周末,更是被英文、算术、钢琴与绘画填塞得满满当当。有一回,我在电梯里遇见他们母子,那孩子正低声背诵着一首艰涩的古诗,眼神是倦怠的,像蒙了尘的星星。他母亲脸上,则是一种混合着焦虑与期望的、紧绷着的严肃。偶尔,我也会听到他父亲粗着嗓子说:“学那些个劳什子作甚!我瞧他在广场上疯跑,倒更像个男娃样子!”而每当孩子稍有差错,祖父祖母便会立时将他护在身后,连声道:“他还小,他还小,说这些他哪懂?莫吓着他。”
这情境,总让我想起我书房窗外的那株银杏。它生于墙隅,无人刻意料理,风来自摇,雨来自洗,夏日便撑开一树葱茏的绿荫,秋日便泼洒一地烂漫的金黄。它只是自在地生长着,顺应着四时的节律,反倒长得挺拔而舒展。而有些人家院落里精心修剪的盆景,每一根枝条都被铁丝束缚,扭曲成旁人眼中“雅致”的模样,固然也是美的,却总失却了一份草木应有的、天真烂漫的本性。我们之于孩子,岂不也常常怀着一种“盆景匠人”的心态么?
这“塑造”的冲动,其来有自。古老的《三字经》开篇便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这“习”字,便成了后世万千父母心头沉甸甸的担子与手中不敢松懈的缰绳。于是有了“孟母三迁”,为求一處“善”的邻壤;有了“岳母刺字”,将忠义的训诫刻入骨血。这些固然是爱之深,责之切的典范,可其间那份不容置喙的、强力的引导,细细思之,与今日诸多父母填鸭般的“鸡娃”,在精神的内核上,又何其神似!我们太相信“塑造”的力量,太急于将那未经雕琢的璞玉,打磨成社会所认可的、光鲜的模样。却忘了,那玉石自有它的纹理与心性,刀斧过甚,反而伤了它的元气。
直到一日,我读到法国哲人卢梭的一句话,恍若一道电光,劈开了我心中积存已久的迷雾。他说:“什么是最好的教育?最好的教育就是无所作为的教育:学生看不到教育的发生,却实实在在地影响着他们的心灵,帮助他们发挥了潜能,这才是天底下最好的教育。”
“看不到教育的发生”,这真是一种极高明、极通透的见解。它并非真正的“无所作为”,而是将那教育的形迹,化于无形之中。它不仰仗言语的训诫,不依赖外力的强制,它如春风拂过水面,只泛起思想的涟漪;如夜雨潜入泥土,只滋养精神的根茎。它相信的,是一种“浸润”与“熏习”的力量。
这又让我想起另一则西方的古老寓言。说是一位国王,命人将一个新生的婴儿与一头山羊一同关入密室,令其与世隔绝,只予饮食,不授人言。一年之后,密室重启,那孩子果然不会人的语言,只如山羊一般,“咩咩”作响。这故事听起来荒诞,却道出了一个朴素的真理:孩童的灵魂,是一片极富模仿天性的沃土,你种下何样的种子,周遭是何样的环境,他便会长成何样的植株。他不是一个等待被填满的容器,更是一束需要被点燃的、有着自己独特光焰的火把。
由此,我愈发觉得,那“真正觉醒的家庭”,其目光必是向内审视的。它不再将所有的力气都使在孩子身上,试图去“摇动”或“推动”那另一棵树、另一朵云。它首先考虑的,是如何让自己这棵树,长得更为挺拔蓊郁,枝繁叶茂;让自己这朵云,变得更为洁白舒展,轻盈自在。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曾言:“教育的本质意味着: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这摇动、推动与唤醒,绝非居高临下的指令与改造,而是生命能量自然而然的共振与辉映。
一个自己终日浑浑噩噩,却要求孩子奋发向上的父亲;一个自己斤斤计较,却希望孩子宽容大度的母亲;一个自己情绪溃败如决堤洪水,却责令孩子温文尔雅的家长——这本身就是一幅荒诞而矛盾的图景。孩子无从理解那言语与行为之间的巨大鸿沟,他只会被那分裂的、混乱的信号所撕扯,最终,他学会的往往不是你所“言传”的道理,而是你所“身教”的困顿与不安。
古之贤者,深谙此理。孔子有云:“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又说:“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这话虽是对为政者而言,但用于家庭教育,其理一也。你若想让孩子爱上书香,那么最有力的做法,不是在耳边催促,而是在灯下摊开一卷书,沉浸其中,让那份阅读的愉悦,自然而然地流露在你的眉梢眼角。你若想让孩子情绪稳定,那么你首先要在生活的波澜中,展现出从容与镇定的姿态。你的充实,你的快乐,你的责任感,你的情绪管理能力,这一切都会像阳光与空气一般,无声无息地渗入孩子的生命,成为他的一部分。
这又让我忆起魏晋名士嵇康,他在《家诫》中教导儿子,言语切切,细致入微,教他如何立身处世,如何谨言慎行。然而,他留给儿子最宝贵的遗产,恐怕并非这些条文戒律,而是他自身那“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旷达风骨,是他在刑场上索琴弹奏《广陵散》的从容不迫。那最后一曲的绝响,其震撼与教益,远胜过于万言的训诫。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一部最伟大的教科书。
回到我那邻家的孩子涵涵。前些时日,社区组织了一场亲子活动,许多父母孩子一同参与。涵涵的母亲,一改往日只催促孩子表演才艺的作风,那天她报名参加了一个插花项目。我见她安静地坐在案前,极为专注地修剪着手中的一枝腊梅,她的眼神是柔和的,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焦虑的监督者,而只是一个沉醉于创造之美中的、纯粹的人。涵涵起初还在旁边跑来跑去,后来渐渐被母亲那异样的专注所吸引,他悄悄地凑过去,安静地看着,然后也拿起一小段花枝,笨拙地、却又极其认真地模仿起来。
我没有看到任何言语的交流,没有听到一句“你来学学”。但就在那静默的、共同创造的时刻,一种美好的影响已然发生。那场景,恰如一棵沉静的树,在微风里,用它舒展的姿态,自然而然地,摇动了身旁另一棵稚嫩的新苗。
窗外,我的那株银杏,在夕照里通体金黄,每一片叶子都像是用最薄的金箔打就,在风中自在摇曳,沙沙作响,仿佛在吟唱一首关于成长与自由的、古老而永恒的歌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