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在窗帘缝隙透进的微光里亮起,是挚友发来的生日祝福。这才恍然,原来今日是我的生辰。没有喧闹的庆祝,没有簇拥的惊喜,像一本被遗忘在书架角落的旧书,忽然被抽出来,轻轻掸落了封皮的尘埃。窗外,是那种南方冬日特有的毛毛雨,细密如雾,飘洒在尚未完全苏醒的空气中。我独自出门,走入这片朦胧里。
雨丝拂在脸上,凉意丝丝缕缕,渗入肌肤。路是湿漉漉的,尚未被早行的人和车搅乱。我走得很慢,看着自己的脚印一个一个清晰地印在湿润的路面上,深色的,带着细微的砂砾纹理,旋即又被更细密的雨脚模糊了边缘。这痕迹,仿佛是我刚刚摁下的图章,宣示着此刻的存在;然而,它们留存得那样短暂,不一会儿,便只留下一片浑然无迹的湿意了。这来去匆匆的脚印,不也像我们生命里那些或深或浅的经过么?来时仿佛能刻石留痕,去时却被时间的雨水冲刷得不着痕迹。忽然想起苏轼的句子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雪泥鸿爪,尚有迹可循,我这雨中的脚印,怕是连那偶然的指爪也不如了。
常去的那家早点店已经开了门,热气从门里氤氲而出,在冷雨中显得格外温暖。店里人不多,我要了一碗鸡蛋面。清汤,白面,卧着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边缘带着些许焦脆。老板顺手给我添了一小碟榨菜丝,赭红色的,码得齐整。我夹起几根榨菜放在面上,咸香顿时在口腔里漫开。就着这简单的滋味,我一口一口地吃着,面条的热气熏着眼睫,窗外的雨景便愈发朦胧了。这碗面,吃得安静,却也吃得津津有味。世间滋味,或许并非尽在珍馐美馔,有时,就藏在这清汤白面与几根榨菜的搭配里,是一种素朴而真实的慰藉。
打卡,上班。依然是那些熟悉的案牍劳形,为着那“五斗米”而折腰。事务纷繁如乱麻,费心,费神,费力,有时做得周全,却未必能讨得人人欢喜。世情如此,难免有无奈处。但我大抵是“无所谓”的。这“无所谓”,并非懈怠,更非麻木,而是一种内心的持守。尽我本分,竭我所能,结果如何,他人如何评议,便非我所能全然掌控的了。俯仰无愧于天地内心,是我能为自己在逼仄现实里划下的一道底线,也是守护灵魂安宁的一方城池。这使我想起陶渊明,他“不为五斗米折腰”是彻底的归去,而我辈凡人,在折腰换取米粮的同时,能守护住“问心无愧”这方寸间的尊严,或许也算是一种现代意义上的“归去来兮”吧。
午休时分,雨暂歇了。我靠在椅上,回复家人、朋友发来的信息。字句简单,无非是“生日快乐”、“注意身体”一类,读来却觉得心头那块被雨水浸得微凉的石头,仿佛被这些朴素的文字烘得暖和了些。
下班时,天已向晚。推开家门,饭菜的香气早已盈满了小小的厅堂。父亲正在厨房里忙碌着,锅铲与铁锅碰撞出熟悉的声响。母亲坐在沙发上,笑着看我进门,气色似乎比前几日好些。她没有起身张罗,只是那样安然地坐着,目光一直跟随着我。我知道,她是想来帮忙的,只是力不从心了。
没有生日蛋糕,没有摇曳的烛光,没有程式化的寒暄与敬酒,甚至没有一个外人。桌上就是父亲张罗的几个家常菜:炒牛肉油亮亮的,清炒菜心碧绿,还有一盆炖得奶白的鱼头豆腐汤。我们一家人围坐下來,边吃边聊。话头也是散的,聊天气,聊邻舍的琐事,聊电视里看来的新闻,偶尔也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令人忧心的话题——比如母亲日渐沉重的药包,比如孩子那悬而未决的前程。这顿饭,吃得安静而绵长,像一条平稳流淌的溪水,偶尔遇上几块石子,激起些许水花,便又静静地流下去了。在这种安宁里,那些焦灼的、悬空的思绪,似乎也暂时找到了栖息的河岸。
饭后,我泡了一壶茶。是普通的绿茶,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开来,载沉载浮,最终一片一片,沉降到杯底,润出一汪清澈的碧色。我端着茶杯,走到窗前。夜又深了一层,路灯的光晕在湿漉的地面上映出一个个昏黄而温柔的圆。
不经意间,人生已行至急促向“奔五”之年靠拢的渡口。回首望去,来路上竟觉得空空如也,仿佛大半生的光阴,都消散在那雨中的脚印里,了无痕迹。年少时憧憬的功业、盛名,如今看来,都如海市蜃楼般渺远。向前瞻望,父母的年事已高,像秋日庭前的树木,虽则姿态依旧,内里生命的汁液却已在悄然收束。母亲更是大病小病缠身,药石成了每日的功课,每一次咳嗽,每一声叹息,都像无形的丝线,牵动着我的心,绷得紧紧的。而那正值青春的孩子,他的世界自有其纷繁的图谱与叛逆的逻辑,我的经验与告诫,常常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回响也听不真切。这一切交织起来,真可谓“焦头烂额”也不为过。喘息之时,你还得为明日的面包而继续折腰,为这具也开始显露出疲态、发出不谐之音的身体而“吊着一口气”,不敢彻底松懈。
这其间的苦,是真切的;累,是沉甸甸的;难,是具体而微的。然而,苦也好,累也好,难也好,甚至那偶尔闪现的、易得的片刻欢愉也好,都且融于这一杯茶中吧。我举起杯,慢慢饮了一口。茶汤微苦,过后却有甘甜的回味,在舌尖与喉头萦绕不去。
生活的真相,它的苦难与喜乐,从来不是摆出来给人看的景观。它更像这杯中的茶,滋味如何,唯有饮者自知。能咽下的,便独自咽下;那些一时哽在喉头,难以下咽的块垒,也只好暂且交给时间。时间是一位沉默的医者,它不承诺治愈,却总在不知不觉中,将最尖锐的痛楚磨得钝重,将最浓烈的悲喜冲得淡薄。
窗外的世界,依旧被夜色和雨雾笼罩着。来时的路,想必那些脚印早已彻底消失,只余一片浑然的水光了。路,或许依然崎岖,前望也未必清晰,但我捧着这杯温热的茶,却愿意去相信,走下去,路总会越来越坦荡的。这坦荡,并非指一帆风顺,前程锦绣,而是内心在经历过泥泞与迷茫之后,生出的一份开阔与澄明——是知道前路依然有雨,有风,但我的足迹,无论留存多久,都曾真实地、一步一步地,印在了属于我自己的生命途程上。
茶烟袅袅,混着窗外漫进来的湿润夜气,一切仿佛都不那么真切,又仿佛,这才是最真切的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