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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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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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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途

这大约是人世间最朴素,也最锋利的两个字了。它们不张扬,却蕴藏着足以撼动生命轨迹的力量。友人的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那圈圈漾开的涟漪,引着我的思绪,沉向了记忆的深处。

我的眼前,便浮现出母亲侍弄她那几方小小的、用断砖围起的菜畦的光景。那实在算不得什么园子,只是在老屋旁边崎岖的空地上,垦出的一点点生机。土是夯硬的,夹杂着瓦砾与石灰渣。母亲却不介意。春日的一个清晨,我看见她蹲在畦边,那样地“认真”。她的目光,是两盏小小的、灼热的灯,一寸一寸地,犁过那微微湿润的褐色泥土。她不是在看,而是在“读”,读每一寸土壤的言语,读那些刚刚冒尖的、怯生生的菜苗的呼吸。她的手指,像最耐心的侦探,轻轻拨开一撮土,检验墒情,或是捻碎一块板结的土坷垃。那动作里,有一种近乎于宗教仪式的专注与虔诚。她给番茄搭架,那些竹篾在他手里变得异常驯顺,每一个结都打得结实而利落;她为黄瓜捉虫,不用药,只凭一副老花镜和一双青筋微露的手,在叶背的脉络间细细搜寻。

我那时年少,只觉得这过于琐碎,颇有些不耐。母亲却抬头,额上是细密的汗珠,在晨光里亮晶晶的。她慢悠悠地说:“苗子认得人哩。你糊弄它一时,它就糊弄你一季。你瞧,”她指着一株长势最好的茄子,“它晓得你为它费了心,就拚命地长给你看。”这话,平淡如白水,却在许多年后的一个午后,蓦然间在我心里轰响起来。我忽然明白了,父亲那日复一日的“认真”,改变的哪里只是那几畦菜蔬的命运?她是在那一片狭小的天地里,用近乎笨拙的执着,抵御着外部世界的喧嚣与仓促。她改变的,是她自己的心境。她从那片被他精心侍弄的土地上,收获的不仅是瓜菜,更是一种秩序井然的安宁,一种“我在故我耕耘”的笃定。认真的人,果真先改变了自己。

这便让我想起古人造字的智慧。“真”字,其下有“鼎”,上古之重器,象征着不可移易的庄重与实在。认真,便是以一颗鼎重之心,去对待每一件看似微末的事。这又仿佛是儒家所谓的“格物”,于一事一物上穷尽其理。南宋的大儒朱熹曾说:“格者,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父亲虽不懂这些玄奥的义理,但他俯身于菜畦的那份专注,何尝不是一种“格”菜苗之“物”的修行?他将自己的精神,一丝一丝地,织进了那片绿色的生命里。于是,那菜畦之于他,便不只是果腹之源,更成了精神的栖居之地,安顿了他从田亩归来后,仍觉空旷的时光。

而“执着”,则是一条更为孤寂、也更为壮阔的远征之路。它不像“认真”那样,可以安于一方小小的天地;它总是指向远方,指向那迷雾笼罩的、未知的彼岸。它的姿态,是行走,是跋涉,是“在路上”。

这又让我忆起一位远房的堂兄。他自幼便痴迷于木工,不是寻常的木匠活计,而是那种将木头雕琢成有魂魄的艺术品的执念。家族里的人,起初都笑他,觉得那是不务正业。他却不言不语,背上他的帆布工具袋,离开了村子。许多年里,他的消息断断续续,像风中飘摇的游丝。听说他在南方的家具厂打过工,又在北方的古建筑修复队里做过学徒,最困顿的时候,甚至在桥洞下借宿,就着路灯的光,打磨他那些卖不出去的木雕小件。

有一次,我在一个展览上偶然见到了他的作品。那是一尊等人高的木雕,题为《行者》。雕的是一个背负行囊、踽踽独走的人,面容模糊在风霜里,但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着,呈现出一种向前、再向前的动势。那木头本身的纹理,被巧妙地化作了衣褶的沧桑与路途的崎岖。我站在那雕像前,久久不能言语。我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尊静止的木像,而是堂兄这十数年来的全部生命轨迹。那每一道凿痕,都是他落在命运铁砧上的汗水与呼喊。他用自己的“执着”,硬生生地将一段看似只能沦为柴薪的寻常木料,雕刻成了不朽的、撼人心魄的形象。他改变了那块木头的命运,更重要的,他也彻底改变了自己那原本一眼可以望到头的、作为乡下青年的命运。

这“在路上”的执着,何其悲壮,又何其浪漫!它让我想起《山海经》里那个“道渴而死”的夸父,他追赶太阳,虽力竭而亡,却将手杖化为了一片桃林,为后来的行者提供荫蔽与果实。这或许就是执着的真谛:未必人人都能抵达那轮光芒万丈的太阳,但那份奔跑的意志本身,已然改变了大地上的风景。堂兄便是他自己的夸父,他的桃林,便是那满室生辉的木雕,是那条被他用双脚走通了的、从村庄通往艺术殿堂的险峻路途。

于是,我渐渐领悟,这看似分明的两个词,实则是一对孪生的魂灵,在生命的深处相互缠绕,彼此滋养。“认真”是“执着”的基石。没有对每一凿、每一锯的认真,堂兄的执着,便只能是无根的狂想,早就在现实的第一次重击下溃散了。而“执着”,又是“认真”的升华与导向。它赋予那些日复一日的、琐碎的认真以一个崇高而明确的方向,让它所有的积累,最终能汇聚成改变命运河流的巨大能量。这恰如荀子在《劝学》中所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那每一步的“认真”,是“跬步”,是“小流”;而那心之所向的“千里”与“江海”,便是“执着”所要奔赴的星辰大海。

我们大多数人,都活在一种巨大的惯性里。这种惯性,名字叫“安逸”。它像一个温暖、柔软的泥沼,悄无声息地吞噬着我们的锐气与梦想。它不断地在我们耳边低语:“停下吧,这样已经很好了。”“那么辛苦,何必呢?”于是,我们常常在最美的年华,选择了最舒适的躺姿。我们忘了,生命最动人的部分,不在于呼吸,而在于那一次又一次打破常规、破壁而出的震颤。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这固然是命运的残酷真实。但每个人,都拥有“努力”去逼近那个样子的权利,这更是生命赋予我们的、不容剥夺的尊严。你在一处付出心血,那地方便会像父亲的那方菜畦,或堂兄的那块木头一样,默默地、但却坚定不移地给予你回报。这回报,有时是满架的瓜果,有时是满堂的惊叹,有时,仅仅是一种内心充盈的、无人能窥见的丰盈与平静。

许多时候,我们总希望先看到一丝希望的微光,才肯迈出脚步。然而,生命的真相往往是反过来的。恰如漫漫长夜中的行走,不是因为看见了灯火才前行,而是因为坚持走着,你的眼睛才终于在无尽的黑暗里,捕捉到了那第一缕,熹微的晨光。这坚持本身,便是火种。

我常常想,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其初始,何尝不是一只自作自缚的“茧”?我们用安全感、用惰性、用对未知的恐惧,将自己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活在一个逼仄而稳定的世界里。这,便是“作茧自缚”。而“认真”与“执着”,便是那从茧的内部生发出来的、两种最伟大的力量。认真,是那一口一口,清晰而坚定地咬断束缚之丝的决绝;执着,则是那不顾一切、向外挣脱、渴望化蝶的、本能的冲动。

于是,在父亲那被菜叶的汁液染绿的手指上,在堂兄那被刻刀磨出硬茧的掌心里,我分明看见了那正在破裂的茧,看见了那正在挣脱的、美丽的蝶影。他们用自己的生命轨迹,为那句箴言写下了最滚烫的注脚。

是的,你能作茧自缚,亦能破茧成蝶。这其间的路径,无他,唯“认真”与“执着”而已。此刻,窗外的暮色愈发浓重,而我的心里,却仿佛被友人的那句话,和他们两人的身影,点亮了一盏小小的、不灭的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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