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四点准时醒来。
窗外的世界还沉在稠浓的墨色里,唯有楼下马路对面邻家的鸡鸭群,准时献出它聒噪的献礼——一片公鸡打鸣和鸭子“呱呱”之声的交响曲,穿透黎明前最厚重的寂静,显得格外响亮,一声声,敲在似乎过于清醒的耳膜与心板上。
这场景,于我已是旧相识。曾几何时,这不变的“准时”与“响亮”,于我而言,不啻于一种焦灼的拷问。在那段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岁月里,我几乎夜夜与这鸡鸭声一同清醒,内心却被更庞大的喧嚣所占据。母亲日渐佝偻的背影与时不我待的年迈,像一幅缓慢褪色却无力挽回的画,悬在心头;儿子前途的迷惘,如晨间氤氲的雾气,看不清去路;案头堆积如山、仿佛永无止境的工作文书,是西西弗斯那块推不上去的巨石;而家庭中那些鸡毛蒜皮的磕碰与职场里挥之不去的压抑,更如无数细小的沙砾,磨蚀着日常的每一寸肌理。这一切,都汇聚成失眠的潮水,在每一个三四点钟,将我淹没。那时的鸡鸭声,是这潮水之上最刺耳的哨音,是命运不合时宜的、幸灾乐祸的喧闹。
我总不免想起古籍里的那些不眠人。《诗经》里,“关关雎鸠”是君子求偶的欢快伴奏,而我的鸡鸭声,却成了中年烦忧的冰冷注脚。南唐后主李煜在梧桐深院独对寂寞,哀叹“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他锁住的是家国之恨,是天上人间的苍凉;而我,锁在这寻常巷陌的楼宇之中,困守的却是这般剪不断、理还乱的俗世愁肠。魏晋名士嵇康在《幽愤诗》中写“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尚能寄情丝竹,以清越之音对抗长夜;我却只能默然枯坐,任由那不成调的鸡鸭声,将内心的鼓点击打得愈发凌乱。这大抵是古今“失眠者”境界的云泥之别了。
转机,发生在一个偶然的、被迫的清晨。因前夜忘关窗户,鸡鸭声便如不请自来的访客,登堂入室,愈发明晰。烦躁之下,我索性披衣起身,踱至窗边,决意好好“审视”这噪音的源头。
天光尚未破晓,只有街角守夜的路灯,洒下一圈昏黄而温柔的光晕。不远处待见学校,显得格外咸淡。那鸡鸭叫声,此刻脱离了被情绪妖魔化的外衣,我竟第一次听出了其中的生机与活力——那或许是呼朋引伴的欢愉,是饱食后的满足,抑或仅仅是存在于此间、此刻的单纯宣告。
就在那一瞬,唐代药山禅师的典故蓦然涌上心头。僧问:“如何是道?”师曰:“云在青天水在瓶。”此心若执,鸡鸭鸣便是恼人魔障;此心若平,鸡鸭鸣亦可是天籁自然。我所厌的,果真只是这鸡鸭声么?抑或是我内心那份无法安放的、对无常的恐惧与对掌控的执念?母亲的年迈,是生命自然的流程,如同四季更迭,我能做的,是陪伴与珍惜,而非预支离别的哀伤;儿子的前程,是他自己必须行走的路径,我可指引,却无法替代,过度的担忧,不过是侵蚀彼此心灵的蛀虫;工作的繁冗与人事的纷扰,原是职业生涯的常态,尽力而为,问心无愧便可,若将其作为压垮自己的重负,便是智慧的欠缺了。
所谓“你不必预支明天的烦恼”,古人早已说得通透。佛家言“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一切执着,皆是虚妄。《菜根谭》亦云:“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我所欠缺的,正是这“事去心空”的功夫。纠结于已逝的过往,它不会因我的悔恨而回头;焦虑于未至的将来,多半是自我恐吓的幻影。生命这场远行,本就交织着感叹伤悲与磊落洒脱,那些曾以为刻骨铭心的故事,终会在时间的河流中渐行渐远,最终风化为两岸模糊的背景。决定生命风景的,从来不是际遇本身,而是内心选择以何种目光去凝视。
思绪及此,心头那块淤积已久的巨石,仿佛被那清亮的鸡鸭声悄然击碎,化作流沙,缓缓沉入心湖之底。我不再抗拒这黎明的序曲。我开始尝试着,在这固定的时刻醒来后,不再急切地逼迫自己入睡,而是安然享受这份独特的清醒。有时,会就着一盏暖黄的台灯,重读几页《庄子》,听他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体会那份超越功用的洒脱;有时,只是静静地倚在窗边,看天色如何一分分由墨黑转为鱼肚白,再看那鱼肚白如何被晨曦的画笔染上淡淡的金红。楼下的鸡鸭群,成了我沉默的共观者,它们的啼鸣,与我书页的翻动声、与远方渐起的早班车鸣,共同编织成一曲人间烟火的交响。
我忆起一位历经坎坷的长辈,他晚年居于乡野,院中有一棵老柳树,虫噬蚁蛀,每到夏日却依旧花开如云,香气袭人。他曾指着树对我说:“你看它,伤痕累累,可它从不理会这些,时候到了,就开花,就结果。它的力气,只用在该用的地方。”当时不解,如今在这凌晨的鸡鸭声里,忽然了悟。生命的智慧,或许就在于这份“该怎样就怎样”的坦然,是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的英雄主义,是“化茧成蝶”过程中,那份唯有亲历者方能体味的、混杂着忧虑苍凉的坚定。
风起云涌,终将烟消云散。一切的滋味,无论是甘是苦,最终都只在个人的内心沉淀,冷暖自知。那曾经被视为折磨的鸡鸭声,如今竟成了我心灵的晨钟,它在每一个三四点,温柔地提醒我:活在当下,珍惜所有,放下已失。它不再是世界的喧哗,而是我心境趋于平和的见证。
又是一个三四点,我准时醒来。窗外的鸡鸭声如期而至,依然响亮。而我,在这熟悉的声音里,静静地等待着黎明,内心一片安宁。这声声鸭鸣,仿佛是我渡向平静心岸的舟楫,在这声的渡口,我寻到了心的归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