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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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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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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红薯的重量

爷爷的故事,像一枚温润的旧邮票,总在我人生迷惘时,从记忆的深处寄来。那是一个关于饥饿、半个红薯与错过招工的故事,其内核却丰饶如秋日的原野。

那年清晨,山雾还未散尽,年轻的爷爷怀揣着一个红薯,踏上去锡矿山的路。几十里山路在他脚下延伸,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揪扯着他的胃囊。当他掏出那个救命的红薯时,旁边草丛里传来的一声呻吟,却改变了一切——他把红薯掰开,将半边给了那个素不相识、濒临饿毙的陌生人,并护送他回家。等他赶到锡矿山,招工已满。归途漫长,他只能掬饮溪水充饥。

多年后我追问:“值得吗?”爷爷的手粗糙而温暖,落在我的头顶:“每个人都会有难处。我不帮他,他可能就死了。”

晚年的爷爷,总有三两访客。有些是亲戚,更多是陌生的面孔。他们坐在老榆树下,喝着粗茶,谈起爷爷当年如何在他们人生困顿时伸出援手——或许是几升米,或许是寒冬里的一件旧衣,或许是受人欺侮时的一句公道话。他们的感念,朴素而真挚,最终都汇成一句话:“您老人家,是好人啊。”

临终前,爷爷将我们唤至榻前,气息微弱却目光炯炯:“咱们家祖祖辈辈,只做好事,不做坏事;只做善人,不做恶人。往后,你们谁也不能坏了这规矩。”

“规矩”,在爷爷那里,不是典籍上的森严律令,而是流淌在血脉里的本能,是饥饿时掰开红薯的自然而然。这让我想起《礼记·檀弓下》的“嗟!尔失人,曾不是谋!”的古老慨叹,那份对他人命运的瞬间关切,穿越千年,在爷爷那个平凡的举动中复活。他所践行的,正是儒家“仁者爱人”的起点——“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这善意并非权衡利弊后的选择,而是源于生命对另一种生命苦难的不忍,如同溪水必然向下流淌,滋润所经之地。

爷爷和他的访客们,构成了一个微型的“恩义”社会。这种基于互助的乡土伦理,是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里所描绘的“差序格局”中最温暖的光晕。它超越紧密的血缘,将关爱推及乡邻乃至陌生人。古人云“德不孤,必有邻”,爷爷晚年的门庭,便是这句古语最生动的注脚。那些“不太熟悉的面孔”,正是他早年播撒的善意种子,在岁月中开出的花。

爷爷那句“只做善人,不做恶人”的祖训,其力量在于“只”字的决绝。这并非高不可攀的圣贤标准,而是给平凡人划定的一条清晰底线:或许无力兼济天下,但绝不能损人利己。这恰如《菜根谭》所言:“为善不见其益,如草里冬瓜,自应暗长。”善行或许不会立刻带来回报,但它会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生长。爷爷错过招工是短暂的“失”,但他收获的敬重与内心的安宁,以及为我们后辈树立的精神标杆,却是永恒的“得”。这种“德福一致”的信念,是中国民间最朴素的信仰,它让人们在即便困苦的环境中,依然愿意选择善良。

反观当下,信息爆炸,人际却愈发疏离,“精致利己”被一些人奉为圭臬。爷爷那半个红薯的故事,像一面澄澈的溪水,照见我们时代的某种贫瘠。我们热衷于讨论“值不值得”,却忘了追问“应不应该”。鲁迅先生曾希望“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爷爷用他的一生诠释了这种胸怀。他的故事提醒我们,社会的温暖,恰恰依赖于无数个这样看似“不值得”的微小义举。如孔子所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将心比心,推己及人,便是最朴素的黄金法则。

前些年,我参与了一次山区助学活动。当我把崭新的文具交到一个孩子手中,看到他眼中闪烁的光芒时,我忽然理解了爷爷。那一刻,我感受到的并非施予者的优越,而是一种生命与生命之间的深刻联接与温暖。这并非简单的“好报”,而是善意本身赋予行动者的丰盈与力量。这正如《道德经》所言:“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 竭尽全力帮助别人,自己反而更加充实;给予别人的越多,自己拥有的也越丰富。

爷爷走了,安详得像熟睡。送葬那天,队伍蜿蜒如一条沉默的河,许多“不太熟悉的面孔”都来了,他们默默地跟在后面,送“好人”最后一程。

如今,我时常想起那条爷爷饿着肚子喝过水的溪流。溪水不言,只是流淌,润泽草木,映照天光。爷爷没留下万贯家财,但这“但行好事”的祖训,恰如那不息的山溪,在我们家族的血脉里潺潺流淌。它告诉我,善良或许不能改变整个世界,但它能改变遭遇善良的那个人的世界,更能塑造践行善良的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

这,便是最珍贵的传承。它让平凡的生命,也能折射出不朽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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