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子,近来,像一架失控的陀螺,被一条无形的鞭子不住地抽打,只剩下嗡嗡不绝的耳鸣。眼前是屏幕上永无止境的待办事项,它们冰冷地罗列着,仿佛一片滋生焦虑的沼泽;耳中是家中永不休止的琐碎声响——孩子的哭闹,水龙头的滴答,以及与亲人因疲惫而生出的、细微却磨人的言语磕碰。我像一只被风干的蝉蜕,空悬在盛夏的枝头,内部是焦灼的、空洞的回响。直到那天深夜,我在一片狼藉的文件旁,读到那句“忙有所值,闲有所趣”,心像被一根极细的针,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那是一种遥远的、关于平衡的许诺。而另一句古语,“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更如一道清凉的月光,照进我芜杂的心绪。我忽然明白,我所渴求的,并非逃离人间,而是在这烟火尘世里,为自己开辟一方“无事”的心境。这“无事”,非是俗务的绝迹,而是心湖的平息。
我的邻居,一位退休的老周,便是我这番觉悟的鲜活注脚。他曾在厂里做了一辈子调度,指挥着庞杂的工序与人流。退休之初,他也经历过一阵茫然的失重,但很快,他便在自己的阳台上,重新找到了“调度”的对象。那里没有钢铁与齿轮,只有几十盆姿态各异的草木,和几只羽翼光洁的鸽子。
我常于黄昏时,倚在自家窗边看他。他侍弄花草,不像是在劳作,倒像是在进行一场沉默的交谈。他会用一把小铲,极轻缓地松动泥土,仿佛怕惊扰了根须的安眠;给蔷薇修剪枝叶时,他的剪刀在空中会有片刻的凝滞,眼神端详着,像一位谋士在权衡一步关乎全局的落子。最动人的是他喂鸽子的情景。他将谷物摊在掌心,鸽子们扑棱着翅膀落在他的小臂与肩头,咕咕地叫着。他站着,一动不动,风拂过他花白的鬓发,时间在他周遭仿佛凝固了。他的脸上,没有我所熟悉的那种被追赶的慌张,只有一种沉浸在具体事物中的、笃定的安宁。
这画面,总让我想起宋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里描绘的理想生活:“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从容步山径,抚松竹,与麛犊共偃息于长林丰草间。”老周的阳台,便是他的“山径”与“长林丰草”。他并未脱离生活,他只是将生活的节奏,从急管繁弦,调成了浅吟低唱。他在那些草木的枯荣与鸽群的来去间,触摸到了时间的质地,而非被时间粗暴地推着走。他的“圈子”小到了一方阳台,他的“事务”少到了几盆花、几只鸽,于是,他的心静了,物简了,那“人间无事人”的淡然,便不请自来了。
反观自身,我的痛苦,大抵源于精神的“囤积”远多于“舍弃”。我们这代人,似乎总被一种无形的恐惧驱策,害怕停滞,害怕缺席,害怕在信息的洪流中漏掉任何一滴。于是,我们不断地往自己的空间与时间里填塞——填塞物件,填塞计划,填塞人际关系。我们的房间堆满了有用或无用的物品,我们的日程表精确到分秒,我们的通讯录里躺着数百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我们以为这是在构筑一个丰盈的帝国,殊不知,自己早已成了这帝国里最疲惫的奴仆,被自己拥有的万物所消耗,所统治。
南朝文人陶弘景弃官隐居时,齐高帝诏问:“山中何所有?”他赋诗以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这“岭上多白云”,是何等飘逸而清寂的景致!它无形无质,无法占有,也无法赠予,它的美与价值,只对那一颗卸下尘世负累、懂得“怡悦”的心展现。我所需要的,不正是这样一种“看白云”的心境么?不必去追赶那瞬息万变的风云,只需在自家的“岭上”,看一片云的来去。
我开始尝试着,做自己生活的“减法”。并非遁世,而是有选择地沉浸。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推掉了一场无关紧要的应酬,关掉了手机的通知。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因计划被打乱而烦躁,反而升起一股莫名的安心。我为自己沏了一壶茶,就坐在窗前,静静地听雨。雨点打在香樟树的叶片上,打在屋檐上,打在远处的水洼里,声音层层叠叠,疏密有致,像一曲古老的打击乐。我看着雨水在玻璃上划出曲折的痕,汇聚、流下,将外界的景物晕染成一幅朦胧的水墨。
那一刻,万籁俱寂,唯有雨声。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存在着,感受着。心中那片被琐事犁得沟壑纵横的焦土,仿佛被这温柔的雨水缓缓浸润、抚平。我想起苏轼在承天寺夜游时的那份心境:“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此刻,何日无雨?何处无窗景?但少的,正是我这样一个,肯将自己交付给一场雨的“闲人”罢了。这“闲”,是心灵的自由落地,是生命最本真的呼吸。
我又拾起了搁置多年的毛笔。铺开宣纸,研墨,当那浓郁的墨香在鼻端弥漫开来时,心便先静了三分。临的是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一笔一划,中正平和。起初,手腕是僵硬的,心思是游移的,总惦记着未回复的邮件。但当我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凝聚于笔尖,看那黑色的线条如何在白色的空间里,遵循着千年前的法度缓缓流淌时,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从指尖传遍全身。这不是创作,这是一种修行。在横平竖直的规训中,我失控的日程仿佛也被纳入了一个庄严而有序的结构。一帖临毕,虽不成书法,但胸中块垒,已消散大半。这便是我为自己寻得的“闲趣”,它让静止的时间,有了沉甸甸的、可触摸的重量。
如今,我依然忙碌。但我学会了在“全力以赴”与“自在随心”之间,寻找一个柔软的边界。工作时,我便专注于那一方屏幕,力求高效,不再让焦虑的幽灵在四周徘徊;闲暇时,我便果断地关上电脑,走入我的“阳台”与“雨夜”,走入那“只可自怡悦”的世界里。
我不再追求一个庞大而拥挤的交际圈,三两知己,足以慰风尘;不再让日程表拥挤到令人窒息,留白处,才有生活真正的诗意。我学着对过多的物欲说“不”,让身处的空间尽可能地简洁、明净。当心静下来,物简下来,我便发现,那句“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并非一种冷漠的疏离,而是一种高超的智慧。它意味着我们不再将精力消耗于无谓的抱怨与闲言,而是向内收束,滋养自家心地的安宁。
岁月其浅,人生其慢。我们不必做那个在时间身后气喘吁吁的追赶者。风轻云淡的安然,不在遥远的彼岸,它就藏身于一次专注的聆听、一场无用的爱好、一个敢于说“不”的瞬间里。活在此时,活在此刻,忙时如江河奔涌,闲时如深潭映月。愿你我,都能在这喧腾的世间,圈小,事少,人静,物简,最终,觅得那一份属于自由灵魂的——心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