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代人,像是被时代匆匆推上渡船的旅客。航程过半,回头望,来路已渺茫;向前看,彼岸尚远。而手中的桨,忽然就沉重了起来。
老陈的办公桌在我斜对面。那天下午四点,他接着电话,脸色渐渐变成灰白。手机滑落在地,塑料后盖与电池分崩离析,像某种不祥的隐喻。他父亲脑溢血,倒在老家县城的菜市场。
那是上周二的寻常午后,阳光透过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将每个人的工位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格子。老陈请了半个月假,回来时两鬓骤然霜白。他苦笑着对我说:“医院缴费单一张接一张,像是永远撕不完的日历。”为了凑够手术后的康复费用,他最终卖掉了那辆开了八年的车——那是他大学时梦寐以求的车型,曾载着新婚妻子环游青海湖,后座如今还散落着儿子的识字卡片。
老陈今年四十三岁,是我们这群人里的“老大哥”。他书柜最显眼处,还立着泛黄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和《此间的少年》。当年能通宵编程,第二天照样精神抖擞地去见客户;如今加班到十点,需要连喝三杯浓茶才能驱散头痛。上个月公司架构调整,年轻的总监委婉提示“团队需要更多创新活力”,他默默将桌面全家福换成了励志标语。
我们这代人,赶上了所有的“刚刚好”。读书时,大学并轨收费,父母攥着皱巴巴的钞票去教务处交培养费;毕业时,国家不再包分配,拖着行李箱在人才市场挤得汗流浃背;结婚时,房价开始坐上火箭,六个钱包凑出的首付,换来三十年按揭;生育时,计划生育的标语墨迹未干,鼓励二孩三孩的宣传画已贴满社区公告栏。
像极了王羲之的慨叹:“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我们奋力追逐的每个目标,都在即将触及时,悄然改变了形态。
我的表姐是另一种典型。她在二线城市做公务员,生活本该安稳。去年秋天,她女儿所在小学组织“我的梦想”演讲。孩子写:“我想当老师,像妈妈一样每天五点下班。”表姐深夜给我发微信,字里行间都是苦涩:“我的人生,在女儿眼里竟然成了天花板。”
她不是没有挣扎过。三十五岁那年,她偷偷准备考研,教材藏在办公室抽屉最底层。可婆婆突然住院,女儿小升初要参加特长班,复习资料终究蒙上了灰尘。偶尔翻出当年的毕业纪念册,那个说要当战地记者的女孩,在照片里笑得无所畏惧。如今她在朋友圈转发养生文章,配图是保温杯里浮沉的枸杞。
这让我想起《诗经》里的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们怀着杨柳般的希望出发,归来时却背负着时代的雨雪。
张爱玲说:“中年以后的男人,时常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一睁开眼睛,周围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何止男人?八零后的女性,在职场、家庭与社会期待的三重夹击中,同样无处靠岸。
但转折发生在某个寻常的黄昏。
我因颈椎病去中医馆针灸,遇见一位同样在理疗的八零后母亲。她侧躺着,手机支在枕边,正在上网课。屏幕那端,老师在讲解宋代山水画。银针在她颈间微微颤动,而她的眼神却沉浸在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里。
“每天这一小时,是完全属于我的。”她后来对我说,“年轻时梦想当画家,现在能在社区教孩子们画点简单的花鸟,也挺好。”
那一刻,诊疗室里弥漫的艾草烟味,混合着手机里传来的古典乐声,构成奇异而动人的画面。我突然明白——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那把钥匙,或许从来不是用来打开某扇成功的大门,而是解开自己身上的枷锁。
老陈卖车后,开始骑电动车通勤。有次他载我路过老城区,指着一条巷子说:“这里藏着全城最地道的豆花。”清晨的阳光穿过梧桐叶,洒在他略显发福的背上。他告诉我,现在每周带父亲去康复中心做理疗,路上爷俩能说很多话——“比过去十年加起来都多”。
他父亲,那个曾经严厉的中学教师,现在会像孩子一样指着路边的花问名字。老陈下载了识图软件,一朵一朵地教。“木槿,鸢尾,紫薇……”他笑着说,“没想到,四十三岁才开始真正认识我的城市,认识我的父亲。”
这让我想起一则佛教故事:有人穷尽一生寻找宝藏,翻山越岭,历尽艰辛。临终时才发现,宝藏就埋在自己每天打坐的蒲团之下。我们八零后啊,在焦虑中追逐了大半生,或许也该低头看看自己的“蒲团”了。
我的大学同学群,曾经充斥着股票代码和楼盘信息,近来却渐渐变了风向。有人开始分享自己种的番茄,有人晒出周末临的《兰亭序》,还有人组织去山区小学做公益。我们不再比较谁跑得更快,开始欣赏谁走得更从容。
白居易有诗:“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这“心安”二字,或许正是我们这代人在疲惫不堪中,逐渐悟出的真谛。
前几日整理旧物,翻出2008年的日记。那个刚经历汶川地震的年轻人写道:“活着真好,要为自己而活。”十五年过去,纸页泛黄,墨迹淡去。但那个“自己”,在经历了买房、结婚、育儿的重重洗礼后,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坚定。
八零后确实疲惫不堪。我们承担着独生子女的孤独,背负着四二二家庭的重担,在狭窄的上升通道中奋力攀爬。但我们也开始懂得——健康是最重要的,快乐是最需要的。正如王阳明所言:“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浮生虽已过半,我们手中的钥匙并未丢失。它或许就藏在老陈电动车后座的笑声里,在表姐辅导女儿作业的灯光下,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深夜中。当我们停止向外界索求认可的钥匙,转而开启自己内心的锁时,中年不再是危机,而是生命赠予我们的、第二次认识自己的机会。
窗外,又一个黎明即将到来。八零后的我们,依然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疲惫是真的,但那份在疲惫中依然不肯完全熄灭的火光,或许才是我们这一代人最真实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