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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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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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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良是我的行囊

我从来没有后悔对任何人好。

这句话,像一枚温润的、被岁月反复摩挲的卵石,沉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它无关乎他人的评判,不计较得失的盈亏,它仅仅源于一种生命的本真:我对你好,并非因你璀璨夺目,不过是因为我自身,便是一处温暖的光源。这份好,是不负光阴的修行,不负自己的誓言,不负所爱的担当,亦不负被爱的馈赠。在这光影斑驳的人间行走,我愿永远携着这份温暖与纯良,作为我最沉重的行囊,亦是我最轻盈的翅膀。

我的这份“好”,其来有自。它最初的源头,或许来自我的外祖母。她是一位寻常的乡间妇人,目不识丁,一生的天地不过是灶台、田垄与一方小小的院落。然而,她是我童年宇宙里,最恒久的温暖。我总记得,夏日冗长的午后,她坐在老槐树的浓荫里,摇着蒲扇,为我熬制一碗最寻常的绿豆汤。火是文火,汤匙在陶罐里缓慢地画着圈,那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极了时光沉稳的脉搏。她没有讲过什么大道理,却用她全部的耐心,教会了我“熬煮”二字的真意——那是对待食物、对待时光,也是对待生命的虔诚。那份不疾不徐的温和,早已随着绿豆的清甜,渗入我的骨血。

后来读书,在古人的智慧里,我为这份天性寻得了遥远的回响。《菜根谭》中有言:“为善不见其益,如草里冬瓜,自应暗长。”外祖母的慈爱,不正是如此么?它不求即刻的回报,不张扬,不喧哗,只是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如同草叶下的冬瓜,寂静地、笃实地生长,最终结出饱满的果实,滋养了他人的生命。这“暗长”的,是恩情,也是品格。

及年岁稍长,我开始将这份“好”,更广泛地给予身边的人与世界。我曾有过一位朋友,在他人眼中,性情孤拐,不近人情。许多人都疏远他,说他是一块“捂不热的冷铁”。我却时常去寻他说话,在他困顿之时,悄悄将一点微薄的资助塞进他的书页。并非我独具慧眼,能识得他未来的飞黄腾达,我只是单纯地觉得,一个人眉宇间的郁结与孤独,不该被如此漠视。后来,我们因人生的轨迹不同而渐行渐远,他甚至在某次争执中,以不甚公允的言语伤我。有共同的朋友为我愤愤不平,说:“早告诉你,对那种人好,是枉费心力。”

我只是摇摇头。心底并非没有一丝酸楚,但“后悔”二字,却重如千钧,我提它不起。因为在那段交往中,我遵从了自己的本心。我的探望,我的资助,与其说是为了他,不如说是为了安抚我自己那颗见不得他人受苦的心。我的善意,是我灵魂的出口。我对他的好,恰恰证明了我内心的丰盈与柔软,这本身,已是最好的报偿。这正如古人所云:“君子如玉,触手可温。”玉之温润,是其本质,岂因触碰它的是粗粝之手,就改变自己的质地?

这使我想起《史记·货殖列传》中那位叫白圭的商人。他“乐观时变”,善于把握商机,人称“天下言治生祖白圭”。然而他有一条原则,令我击节赞叹:“人弃我取,人取我与。”当众人争相抛售某种货物时,他买入;当众人蜂拥抢购时,他则卖出。这不仅是经商之道,又何尝不是一种处世之哲呢?在情感的世界里,世人多是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稀,行事准则无非是“人取亦取,人弃亦弃”。而我,愿做那个情感上的“白圭”,在他人冷漠处,付出我的温热;在他人辜负时,坚守我的良善。这“人弃我取”的,不是货物,是一份对人性光亮的孤勇与信心。

当然,我的“好”,也并非毫无棱角的滥施。它有其边界,像一池温泉,虽时时蒸腾着热气,却也自有其岸。孔子赞《诗经》“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一切美好的情感,其最高境界,皆在于这“不”字之后的节度与平衡。我的温暖,不献给贪婪的吞噬;我的纯良,不面向恶意的践踏。这是一种清醒的慈悲,是在遍尝世味后,依然选择温柔,但这份温柔,已内藏了坚硬的铠甲。它是不变的底色,却有着万千变化的、守护自身完整的智慧。

于是,我在这人世间,便活成了一种“反向”的哲学。我看重过程,甚于结果。就像我曾倾尽心力,去完成一件几乎无人知晓的工作。在无数个深夜里,我与孤灯为伴,与典籍交谈,一字一句地推敲,一段一章地打磨。朋友笑我痴傻,说:“又无人催促,何苦如此?”他们不明白,那创作过程中心神的激荡,那与伟大灵魂默默对话的喜悦,那将一团混沌的思绪梳理成清明文字的成就感,本身已是无上的犒赏。作品的最终命运,是被人传颂还是蒙尘,已不是我所能掌控,亦非我关注的终点。我付出的“好”,那倾注于其间的热爱、专注与真诚,早已在过程中,将我自身塑造、充盈。

这便是不负光阴,不负自己了。光阴是何等冷酷而公正的法官?它从不理会我们的懊悔与嗟叹,只是一往无前地流淌。那么,将生命“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与情感上,便是对它的最高敬意。而这“好”的付出,其最深层的动力与最终的归宿,都是为了成就一个更加圆融、更加坦荡的“自己”。如《中庸》所言:“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我所做的,便是在我当下的“位”上,尽我所能地,行我所信的爱与善,内心平静,别无他求。

世界确乎是五颜六色的。我见过名利场上的朱红与金黄,那般炫目,却也灼人;我见过深渊里的墨黑与暗沉,那般绝望,引人沉沦。我也见过无数人在这些色彩中迷失,或追逐,或恐惧,最终将自己涂抹得面目全非。而我,只想守护住自己内里那一方“温暖纯良”的底色。它或许是最初的洁白,又或许是历经调和后,一派光风霁月的月白风清。它不刺眼,却足以照亮我自己的方寸天地;它不热烈,却足以抵御生命固有的寒凉。

如此,即便撞了南墙,那墙上的尘埃,也会在某一刻,于夕阳的映照下,闪烁出金粉的光。那是我一颗真心碰撞后,留下的、温柔的星屑。

行囊在此,我自前行,风雨无悔,苦乐皆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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